第10章 挽青(10)
阮岑命不好。批命者道,揣骨人说。
事实同证:当日阮家男人抱女婴过田,指望在田埂上扼死她,命竟比女儿软几许,她安全落进软土,他跌跤刮伤腿,回家发了热病,几天就没了;阮岑三四岁,村中来了一个自封紫姑再世的神婆,卜算灵验,甫同女童觌面,随口道破出身经历,分毫不爽。神婆这样讨生活,大概有十数年。村人不知狡狯人有套观色术,吉与凶都按他们眼风判断,话戳心坎,不真也爱作真,这便是神婆的降世。她没得意过晚上,顶雨促步,也蹶在那片田里,苏醒便发癫,慌不择路送了兽口。村人相信,她白日为阮家灾星打卦,沾惹灾晦才不幸西去的,追根究底,还是阮岑命坏。村里凡是做爹娘的宁肯不抓开蒙的事,也三令五申,不准孩子同阮岑一道顽。年长的妇人爱嚼舌根,也不忘给阮家送旧衣服和不经放的果菜,如此便可以安心说闲话了。
阮家娘子没法再醮,泪眼愁眉地养大一个姑娘。阮岑自幼给自己当爹,骨头更硬,女孩儿该会的她绝顶拿手;不该会的她精通:譬如抡斧头劈柴,风飒飒地舞,柴簌簌地堆。顶花猫儿泥脸上树吹叶笛,撕布裙作短打采草药、上房修瓦。年纪再大,嫌长头发不利索,喀嚓铰短。她娘见那狗啃的头发哭得昏死,弄清阮岑无意跟青年进山打狼,又喜极而泣。她有不少事体可愁,愁她早死的男人,愁她不羁的闺女,姑娘壳儿野猴芯,没人娶可如何是好。
阮岑老神在在背手:“没人娶我,我娶人啊。”
阮岑娘拈起襟上落发哀叹,日日求佛祖保佑女儿,佛祖让她没见女儿娶人就走了。娘信佛,阮岑抄佛经来祭奠她,自己是不信的。
娶阮岑,或说阮岑娶的人,照样是个命顶坏的。她气吞山河打草采药的时节,后来叫辛衡的人正为一次遴选发慌。他和几个少年填满一辆车,黑布蒙眼,麻绳捆手,啼声马嘶没个尽头。很久,安静了,一溜人忐忑下车,似市集上卧篓子的鱼。
眼睛还是被黑布管得死紧,令辛衡想到死囚砍头后的待遇。他想得入神,忘了骇悸,人家以为是处变不惊的表现,越过他们中身手最好、脑子最灵的选了他。待他从被挑的晋为挑人的,辛衡才知道那些少年前后至少顶着十柄锥刀,稍一动作便见血。暗卫得名自天干地支,他挨到辛字。
原先的名字与三槐村一并焚了,那是辛衡的前生。启末,彗星见于东方,官寺住持预言天祸将至。翌年,扈阳三槐村多疫疠,举村付之一炬。史称瘟疫,肇端却是几个秋冬之际得了瘟病老小,但为让预言验真,不得不请祝融助阵。辛衡当日溜出村,挂书院外偷听,逃过一劫。东君向来不尚释道,后因谏兴法会见弃,他哀怜属下遭际,取辛为姓,赐衡为名,又许他识字听课,才有了几年后的这个人。辛衡珍重这字不啻于头胎,因为舍不得,比同袍活得久长。
“多得一技傍身就是多一条活路。”东君与他说,“世道快乱了,我取衡字为名,是望你善于取舍,不要辜负这个名字。”
“是。”
辛衡擦剑,白刃雪亮,若有千钧。持剑的人要将它握牢拿稳,剑尖不可偏一分,它不仅承受持剑人与受剑人的命,还要承受一刺一截后的结果。年少轻狂于他早便死了,剑上千钧要他活成一匹老练的狼。
但既然是人,总要犯人的错误。剑也不会一直被人拿稳。有回它沉进了北边的溪水,扰了一个浣发的姑娘。一头湿淋淋青丝甩上肩,她飞快撩裙裾打结,摸了块锋利石头,循血味谨慎蹚水,搜见受伤的男人,月光一照,是一身上好的料子,足见是个很有份量的麻烦。她竟不怕,怪他扰她清净,没好气踹他一脚,不料这人没昏死,反拽脚腕往下拽,她浸了湿透,一抬头,匕首已压上颈子。这男人是不清醒的,眼神吓人地看她,半刻工夫扔了短匕倒下来。这半刻本够他杀她十来次,作为回报,她拿石块往他伤口扎一下,连着匕首捞人回家,算他命大。
风言风语里不欠阮家灾星偷汉子的说法,人山人海里却该有这条硬铮铮的命,阮岑数遍这人伤口想;又想别人见她屋里有男人的青白脸色,阴阴地笑了。她粗鲁地把好衣料撕成条子,捣碎草药给他敷,并用衣服条子扎定,头发被暑气蒸干又汗湿一遍。月亮高出窗户,阮岑了无睡意,屋里唯一一张榻给男人躺,还怕他压到背后的伤就此下了阎罗殿。要是他翻脸不认人呢?这祸患她竟没想过,就许他扔匕首时,往她心里刺进些软热东西。她喜欢他冷冷的汗味,和给溪水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都说你生相好。”几年后阮岑回忆道,“我中意你的时候,脸都没见着。”
辛衡难得腼腆。当年在溪水里遇见她,他很凶悍、很难看,却知道她漂亮。那是一种凛冽的漂亮,面相不是宜室宜家的,一入水、一沉静,便显出灵秀,让人为此挨刀也甘心。她给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为他擦汗的模样,认认真真、不知避忌的,于是他认认真真替她考虑理应忌讳的一切。她常常呛人,无论呛得过呛不过,他让她尽情使气,背后收拾那几个不服气的,不外乎这点事。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辛衡醒来问。
“你敢问,我就敢不怕。”阮岑熬一晚上,精神还好,停下针黹,把匕首扔给他,“你就不怕我杀你?”现在是她杀他容易。她不惮杀这个她有些喜欢的人,也不惮告诉他。
那天天好,阮岑照常采药去了,像没他这号人,只额外多留一碗粥。第二天天好,男人一瘸一拐跟在她后面,夜里握匕首上屋顶守夜;第三天下一天雨,该修补的瓦都坚实,她喊他进屋;第四天放晴,再上山,挡路的枝杈都低了头,晚上墙边多了两大篓草药。第五天阮岑上市集去,回程见找她麻烦的妇人坏了褡裢;第六天阮岑采药时突然下雨,她不当心扭了脚,男人扶她回家。
阮岑支着下巴荡腿:“你叫什么?有婚配没有?”
男人险险摔了刚找出的药油,阮岑笑得极爽快。
“你连我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是杀人的,刚好。没婚配吧?”
“……没有。”
“那你看我能不能娶?”阮岑使的是戏谑口气,手实在地揪袖口,“我的命也许不好,很坏,克爹克娘的,但活都做得不错。”
辛衡默不作声,倒药油给阮岑揉脚腕,她不觉一缩,又闭眼一送,闻药油气,心燥了。这男人不合这里的风水,他还留着没走,估计是有事要办的。
“其实也不碍你什么事,做个样子,我爹娘好瞑目,我好打发那些无赖……就给个名头,以后各过各的。”
“娶你?再各过各的?”男人搓热药油,“这种事两个人说了才算。”
“那你怎么说?”
男人静一会儿,眼似温温洇开的墨:“我叫辛衡,扈阳人,无婚配,无父母,积蓄有些,命不定有。我来这里追一笔债,杀一些人或被一些人杀,也许一些人被要杀我的人杀。事情了结我立刻走,也许无法回来。”她眼睛紧着,他笑一笑:“要是能回来,你在,我不想走。”
“所以你答不答应?”
“作戏可以,坐实是负你,我已经辜负得不轻了。即是答应你,也同恩情、责任没有干系。你怎么说?”
“我就没想要那些东西。”
真是犯浑。他信她是野大的,豁尽勇气说得再明白,同她一比也成了优柔寡断。而她竟没有作戏的意思,半生悲欢洒脱卖给他。
辛衡又留一月,寻到其他三槐村的活口,收集要证,回京复命,并向东君请告。会东君进谏而蒙难,辛衡不能负义,东君知他为难,更驱他北上,辛衡怀愧,承诺他日报恩,才回到巫伽。
那年辛家得头胎,是男孩子。阮岑不许祭司给他批命,和辛衡商量,决定学南边的习俗让孩子抓周,凭他抓的物件起名字。她费尽心思搜罗各式物品,诸如印章、经书、算盘、钱串,乃至于空燕脂盒子,左看右看嫌少,丢进扇子。婴孩拿经书,丢下;抓算盘,丢下;勾勾珠花,又抛下,似叫女孩儿喜欢的彩色东西迷了眼,与它们纠缠一阵,抱定扇子不松手了。
哪个晓得抓扇子是什么兆头?
兆头不清也罢,可这名字该怎么说?
夫妻俩愁愁对一眼,看一眼扇子和含扇子柄咂嘴的孩子,再愁愁对一眼。
“就叫辛扇吧。”阮岑道,“以后他不喜欢,就告诉他是谁给起的。”
村里人因这事又有话说。他们坚称无媒便是苟合,开初就不看好这对夫妻,男人早些年不着家,不像做正经营生;生个娃,不去批命,以后这孩子铁定吃苦头。三年后又有话讲,没见辛家的显怀,孩子倒添一个,怕不是男人讨了小,南边打仗叫孩子死了妈,塞给阮岑养。停下来挤眉弄眼,又说,还不知是哪个做小呢。辛衡是教书先生,面上要敬他,舌头是断不死的。
如东君所料,世道的确是乱了。南边强夺民田、增广佛舍,民怨盈涂,怨极而反,京府倾危。东君无以走脱,派人送幼妹北上,由辛衡接应。辛衡与妻商榷,阮岑不介意再养一个孩子,但没法不介意他涉事太深,更没法不介意等他几个月等到一个血人。
她抿嘴提灯,光亮只洒了半个他,吸气再移灯一段,见他疲惫又心疼她的眼睛和一两道不深的伤,冷着脸把门推一半。
“孩子给我,辛衡,你死外边。”
“阿阮……”
“滚。”阮岑怕闹着孩子,不同他多说,“你跟着主子,我守着孩子,我们各过……”
辛衡顶着门箍住她,她没能推开,碰了下没凝的血,眼热着。
“求你,别说完。”他低低道,“我这就出去。”
“……就叫你接个孩子你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你主子的人死光了?你知不知道我——”她抖了抖,落了泪,“辛衡,我不是铁打的。”
“我知道。”
“……滚外边去!”
“好。”
后来没再吵过架,阮岑偶尔嫌没架可吵的日子腻味,又的确吵不起来。辛衡越来越不像杀过人,杀鸡还杀,也会打络子了。
偶尔她会怀念做姑娘的日子,一人奔来跑去无牵挂,好似永远使不完力气,只要她想,就能冲出村子,跑向一个不批命的地方。挑着家,费思量,有另外的缺憾与丰厚,是长出根系,钻土而疲倦、疲倦而踏实的味道,时候到了,缺憾的哪个角自然会被填平实,一如提灯候在门边,等着她会等到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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