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安平县的街道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带着早春的水汽，踩上去特别诗意。
青石板路两边的店铺早早开了门，从五六年实行公私合营开始，这些店都属于国家公有，店里的营业员也成了端铁饭碗的香饽饽。
安平县历来富庶，县城以旧时的护城河为界，道路纵横，店铺林立。
近距离观赏六零年的风貌，静仪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也像极了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样样都稀奇。
穆兰可怜她没到过县城，耐心的放缓脚步，边走边给她介绍。
“这是国营百货商店，遇到有新货上柜，全县城的人都来排队，那场景，不要太壮观。”
“那边是国营饭店，大厨的拿手菜是红焖羊肉，嘶哈，可香了，就是太贵，只能偶尔来打个牙祭。”
“前面是裁缝店，我要攒布料做一身布拉吉。”
“左边是理发店，静仪啊，你说我去烫个头怎么样？”
“再过去还有电影院，照相馆、工人文化宫，城中公园”
县城很小，再怎么磨叽，一刻钟后她俩还是准时赶到医院。接待她们的医生是个特别和蔼的中年妇女，她拉着静仪作了一些常规检查，举着听诊器听了半天，才叹息着拍拍静仪的手。
“没啥大问题，就是有些营养不良。”
医生从抽屉拿出本小本子，低着头唰唰写下几行字，“按照规定，病人可以拿一个鸡蛋二两黄豆。”
说着，医生抬起头，露出眼角笑纹，声音特别温柔，“静仪情况特殊，你可以连拿三天，第三天我再给你争取点其他东西。”
听医生这意思是让她吃点好的，好走的安详一点？静仪不得不怀疑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将不久于人世。
她左眼皮直跳，战战兢兢接过医生开的单子，笑容黄连般苦涩，“谢谢医生。穆兰你坐一会，我去窗口拿东西。”
在取药窗口顺利拿到营养品，静仪一屁股坐到等候区的长条木椅上，练习怎么笑。
昨天，她的哭技已经练到满级，今天，她必须把笑容也练到满级。
哪怕只剩最后一天光阴，她也要笑着面对。
嘤嘤嘤，她真的不想死。
练到嘴角发麻，静仪才起身往医生办公室走，走到门口，就听见穆兰的声音，“医生，你跟我说实话，静仪她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嗐，就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器官衰弱，好好养着就没事了。”
“没有生命危险？”
“继续被虐待，说不定”
“呼~”静仪背靠着墙，长舒一口气，还好，还有救，她不用死了。
咦~按医生的说法，挑水这种粗活，她是不是不用干了？
咳咳，这事不能她来说。
静仪拎着纸包，若无其事的走进办公室，酒涡里盛满笑，“医生，穆兰，我回来了。”
“静仪回来了呀，明天记得过来，还是这个时间。”
“那我先回家了，还要挑水呢。”静仪低眉垂眼，柔弱却坚强，宛如迎风绽放的白莲花。
“谭四海你个王八蛋，居然让静仪你挑水？真是……欠教育。”穆兰“咔咔咔”按着手指，感觉拳头硬了。
静仪如此虚弱，已经影响到健康，怎么能干挑水这样的累活呢？
“静仪啊，你现在需要好好修养，挑水还是先缓一缓。”医生拉住静仪的手，皱着眉头表示反对。
静仪抬头，怯生生的笑了笑，“你们太紧张了，挑水一点都不累的，我以前……穆兰你不要冲动，这不关谭四海同志的事，是我主动要求挑水的。”
“谭四海同志救了我，又给我一个落脚处，我感激都来不及，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是应该的。”
莲里莲气的，穆兰和医生感动坏了。
穆兰搂住静仪的肩膀，恨她太懂事，“静仪你不要这样想，谭四海救你是他应该做的。女人一定要爱护自己，养好身体再去干活，听我的没错！谭四海那，我去说。”
欧了，目标达成。
静仪拗不过，“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只是，这样算计一心一意对她好的穆兰，是不是不太合适？
穆兰兴冲冲的率先离开，她要去找谭四海的麻烦，静仪提着二两黄豆，兜里装着个鸡蛋，大摇大摆走出医院。
街上人来人往，大家穿着朴素，面有菜色，但精神饱满，走路昂首挺胸，静仪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已经脱离女主，她可以放心的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百货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龙，静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朝里挤。虽然她口袋里空空如也，依然不能浇灭她熊熊燃烧的购物欲。
“静仪……我总算……你了……我们……”
尤静仪呆在原地，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她可以肯定，这个声音她绝对没有听过。
谁在叫她？
真的，是在叫她吗？
她警惕的四下张望，只见有个身影在裁缝店那边一晃而过。
好熟悉，会是谁呢？
四斤背上小竹篓，跟谭老娘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昨晚那个坏女人说了，要他捡柴火还债。
他觉得吧，这个坏女人怪凶，也怪蠢的。
一套新棉袄值好多好多钱，他捡一辈子柴火都还不清。
花了大半小时走到后山，山脚下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在捡柴火了。四斤先警惕的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人分成两拨，一拨以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为首，另一拨以一个七八岁的壮孩子为首。
四斤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谨慎的选择了壮孩子那拨。他摸了摸口袋，那里藏着一粒糖，这是他准备的孝敬。有了孝敬，打入队伍就容易多了。
这是四斤多年乞讨得出的经验。
四斤先在外围走了几圈，那里的枯树枝已经被捡得差不多，他基本没有收获。于是，他慢慢往两支队伍靠近。
“喂，你哪家的？”
钱大壮把妹妹拉到身后，虎着脸问。
“老大，他是县长家的，昨天才来。”旁边一个狗腿子消息灵通，凑到钱大壮耳朵边汇报。
县长家的？
钱大壮一秒变脸，扬眉笑了起来，又用力拍拍四斤的肩膀，“好兄弟，以后就跟着我钱大壮混，谁欺负你，报我的名号就成。”
“诶，钱老大好。”
四斤喜出望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这次居然不用上供孝敬就找到靠山，真是太好了。没有老大罩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受够了。
新收的小弟不但是县长家的，还如此懂事，钱大壮觉得倍有面子。他勾着四斤的脖子，把人往他的秘密基地带。
这是一个山坳，隐藏在一个小山包后头。
四斤第一次得到老大的重用，激动得两眼放光，干劲十足的捡起枯枝。不过，当他看到钱大壮还对着个病怏怏的小女孩相当照顾时，他有些生气，“钱老大，带着个女娃娃干啥，她只会影响我们兄弟干活的速度。”
“你懂啥，她是我妹妹！”钱大壮扯断一根藤条，把捡好的树枝捆好，然后招呼小女孩坐到树枝上，“大妮，坐下歇会。”
“哎哟，原来是钱老大的妹妹呀，难怪长得这么玉雪可爱。”四斤一听，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玉雪可爱？
钱大壮挠挠脑门，再看看面黄肌瘦的钱大妮，露出了八颗牙齿，“好小子，不愧是县长家的，就是见识多，我妹妹，当然是天下第一好看！”
钱大妮坐在柴火上，两只脚愉快的晃了晃，她看了两眼四斤身上的新衣裳，说：“那个女人一定是你亲娘。”
她声音沙哑，说话也有些含糊。
“才不是，她只是”
四斤也搞不清静仪到底什么身份，但肯定不是他亲娘。
“一定是亲娘，不然怎么会给你穿新衣裳”
四斤爱惜的看了眼身上的棉袄，不说话了。
“怎么区分亲娘后娘，我最拿手了。亲娘打你的时候手举得高高的，但打到屁股上一点不疼。后娘打你都不举手，但疼得要命。看！”钱大妮撸起衣袖，露出斑斑伤痕。
“嘶~你后娘打的？”
钱大妮笑着把衣袖拉下，单薄的衣服根本不能御寒，她吸了吸鼻涕，“所以，那个女人打你了吗？”
“打了。”昨晚打他屁股了。
“那你疼吗？”钱大妮跳下柴火，歪着头问道。
钱大壮停下手里的活，也凑了过来。
四斤揉了揉屁股，试图找到疼痛点，可是，没有。他茫然的揉着屁股，眼神逐渐呆滞，他一心以为那是个坏女人，却没想到
“到底疼不疼？”钱大壮急坏了，上前一步就想扒四斤的裤子。
被钱大壮抓住裤腿四斤才惊醒过来，提着裤腰带直喊：“钱老大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不疼，她打我一点都不疼。”
早这样多好，钱大半憨笑着缩回手，“呐，现在能分清亲娘后娘了吧？”
四斤还是茫然，但摄于钱大壮的威力，乖乖点了点头。但他心里清楚，那个女人，绝不是他亲娘。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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