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大门虚掩，陈垣轻手轻脚推开。
没有灯光，落地玻璃窗前的环形沙发里坐着一个人，如沉默的山。
“俞芹。”她声音怯怯。
人影微动。
陈垣悬着的一颗心，安全着陆。
晴空朗月，满地碎银，洒在长毛地毯上，如梦如幻。
陈垣赤着脚，一步步踏碎月光，走到俞芹身边，盘腿坐下。
美丽的凤眼抬起，对视中，她却感受不到情感的浮动。
许久，俞芹转过头，微微抬颌望向窗外，目光穿透深沉黑夜，落在未知远方。
静默中，只有彼此心跳的震动，时徐时疾，伴着沉重的心事。
终于，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垣垣，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演戏，都结束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
“对不起。”心中的愧疚油然而生。
张凡的出轨，陈垣早有所察觉，车里陌生的香水味，刺痛她的神经。
她旁敲侧击，一次两次三次，可俞芹始终无动于衷，朋友圈里秀恩爱的帖子愈发勤快。
俞芹的性格素来我行我素，她是难得的人间清醒。
但，越是清醒的人，若执意装睡，就不会轻易被人叫醒。
风起于青萍之末，终将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嘶吼。
若青萍不愿意折腰，风又能奈若何？
俞芹突然泪流满面。
起初只是颤抖着呜咽，肩膀抖动，隐忍着撕裂开的脆弱。
继而啼哭出声，拉扯着往事，如老电影的画面，一帧接着一帧，反复播放。
到最后的决堤咆哮，精致的妆容如水墨画的渲染，眼线化开，两行黑色的泪挂在脸颊，丑如鬼魅。
只是那双含泪的眼睛，却渐渐由暗转明，亮如夜空中那颗璀璨的星。
陈垣缄默不语，她的存在就是对好友最大的支持，她不辱使命。
待到俞芹哭累睡着，已过了凌晨时分。
陈垣站在窗前，遥望沉睡的城市。
黑夜里，对面的窗口有灯亮起，都市里的夜归人，不知道今夜是否会有好梦。
她想起，酒杯虚晃，半杯泼洒在地，她目瞪口呆，只羞愧得想要仓皇遁逃。
她想起，踩空了的阶梯，颠倒的世界，韩亭坚实的怀里有些许温暖。
“陈垣，这是我的好朋友mountain，摄影师。”
“陈小姐，要小心，请保重身体。”
……
幸好，都过去了。
她捂住发烫的脸颊，又发了会儿呆，才将乱糟糟的心思收回，打开电脑。
许凤伊的录音笔里有两个文件，从头拉到尾，除了沙沙的噪音，没有任何语音。
凌晨一点，她衡量再三，还是决定要联系许凤伊。哪怕明天被生吞活剥，她也得试试。
可没想到，许凤伊竟然关机，她怎么可以关机？！
陈垣想了想，问韩亭也可以，毕竟与他的公司有关。
电话却直通语音信箱，她没留言，直接挂了。
举棋不定间，她突然想到一个人，方强。
他出现在酒会，说不定也参加了之前的新闻发布会。
按着名片拨过去，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通，方强显然没睡。
“方强，我是陈垣，你好。”
对面沉吟半晌，才不情愿地嗯了声，“有事？”
陈垣便问有没有新闻发布会的录音，“我迟到了，报社同事的录音笔出了问题。中午要截稿，我实在……走投无路。”
方强沉默着，空白的停顿，让她如坐针毡。
“加我微信，我传给你。”
“谢谢你，方强，请你吃饭？”陈垣诚意满满，她很想和他畅谈叙旧，一如往昔。
“不必了，下次别再来找我！”
方强果然守约，接受好友，发文件，然后不等她感谢，就一把拉黑。
他的微信头像，一个小人儿在暗夜里孤独前行，手中高擎熊熊燃烧的火把，小人儿的倒影被无限拉长，映照成硕大无朋的巨人。
陈垣想不明白，仿佛就在昨天，他们还同在一个战壕，并肩作战，抵抗不可知的未来。
转眼间，却形同陌路，甚至比陌路更遥远，像隔着骇浪滔天的太平洋。
凌晨三点，新闻稿顺利完成，陈垣用电邮发送给许凤伊，还特意用微信留言请许老师修改定稿。
她没提到录音笔的问题，那是小事，解决了就好。
抬头看向窗外，天际已不是浓重的墨色，开始缓慢泛白。
黑夜褪去，空气中有些伤感的潮湿，薄雾依旧笼罩着沉睡的城市。
远处一艘运沙货船摇摆前行，船头有簇小火苗随波浪晃动，有人蹲在炉灶边，一缕炊烟袅袅上升，融入雾气腾腾中。
陈垣猛吸鼻子，仿佛也能嗅到饭菜诱人的香味。
人间烟火气，总是让她很饿。
她站了许久。
天亮了。
这一刻，初升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一跃而起，雾气被灼热的浪逼到无路可退。
俞芹不知何时醒了，端着早晨的第一杯咖啡走近，懒洋洋倚靠在阳台栏杆，精致的妆容掩盖了昨夜的泪痕。
陈垣微笑，她总觉得俞芹是个秘而不宣的魔术师，而自己就是舞台上黑色的幕布。
幕布拉开，俞芹光艳四射站在众人面前，卖力编织旖丽的梦境。
幕布合上，只有她看得见俞芹无尽的殇，求而不得，满身的遗憾。
“一切都会过去，无论好与坏。”两人并肩站着。
下一刻，整个城市被按下启动键，所有感官被唤醒，嘈杂又新鲜的一天开始。
港口有白帆点点，随波逐流，若放开束缚，他们又会飘向何方。
“韩亭回来了，昨晚我在酒会遇见他。”
俞芹没有动，握着咖啡杯的手轻颤，几滴褐色液体垂直落下，在瓷砖地面开了花。
陈垣伸出手，紧握住她的手。
俞芹看向远方，记忆里那个十字路口。
曾是三个对峙的顶点，当一个点消失，余下的两个点只有紧紧相依。
陈垣回忆起昨晚自己的故作姿态，突然觉得太可笑，“他现在过得很好，这大概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成功的事业，有任性的资本，有仰慕的崇拜者。
“命好的浪荡子而已，本性难移，狗终归改不了吃屎。”
俞芹恨得咬牙切齿，陈垣却别过脸去。
没什么的，十年了，她放下了。
俞芹又反握住陈垣的手，“不说他了，我记得今天你休息，我陪你去看你妈。”
陈垣说好，默默抽回了手。
陈垣的母亲常年住在康复医院。
十多年前，母亲遭遇车祸，颅脑严重受损，身体机能退化，甚至影响到记忆。
父亲带着母亲，走遍大江南北，四处求医问药。
他们也曾爬上最艰险的山，跪在慈眉善目的佛祖前，乞求神灵的点滴怜悯。
直到有一天，母亲凝视着他们，颤抖的唇挣扎半晌，还是叫错了名字。
长句断裂成只字片语，落在嘴边，只剩下无奈的喟叹。
日子再难过，也都能熬过去。
回首来时，光阴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究还是留下一线慈悲。
经年累月，陈垣的心被深裹在最坚硬的壳里，已不知道何为痛。
时断时续，母亲还会想起过往的点滴，张冠李戴的片段，一段模糊的岁月。
缠绕在记忆中的喜乐哀愁，都随着岁月老去而变成惨淡黑白。
幸与不幸，不再重要，至少她还在。
大多数时候，母亲只是安静地坐在病房窗口，对着窗外老树发呆。
母亲年轻时是人人赞叹的大美人，恬静的江南女子，白皙无暇的肌肤，纤细柔软的腰身，柳眉凤眼，如诗如画。
陈垣遗传了母亲的五官，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美女，却不似母亲从骨子里透出的娇柔。
她的举止神态更像父亲，大气从容，有着浑然不在意的洒脱自然。
只是眉间的痕，偶尔暴露内心无限的纠结，她的心底藏着间无人打扫的屋子，落满遮天蔽日的灰。
陈垣想事情时，会习惯性地皱眉，久而久之，眉间就留下两道浅淡的印记。
父亲就是这样常拧紧眉头，在母亲出事后，再也没有人为他抚平伤悲。
韩亭笑话过陈垣，说她小小年纪怎么思虑那么重，他冰凉的手指，曾掠过她的眉心……
陈垣把生活用品交给护工李姐，又塞了厚实的红包，言辞恳切，央求李姐对母亲关照些。
李姐丝毫没有推让，心安理得收下，“放心，你妈妈很乖，从不给我们添麻烦。”
俞芹没有说话，目光一遍又一遍，在双人间里扫来扫去。
被褥是否整洁，毛巾有没有异味，陈妈妈身上有没有旧伤新痕，人是胖了还是瘦了。
她如鹰一般的眼，来回审视着李姐，直到李姐羞惭得红了脸，才满意地点头。
俞芹打开随身的包，掏出一瓶润肤霜，印着大牌的logo，塞到李姐手中，“拜托李姐多照顾。”
今天母亲的状态不好，没有认出陈垣，又把她当外婆，“姆妈，我想吃粽子糖，要薄荷味道的，梁家姆妈的手艺最好。”
陈垣爱怜地拉着母亲苍白纤细的手，说好，我下次一定带来。
母亲现在越活越倒退，只爱说幼年在水乡老家的生活，一会儿想去坐乌篷船，一会儿吵着要看皮影戏，现在又馋粽子糖。
或许，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值得母亲留恋的人和事。
母亲似乎很满意陈垣的答复，但欢喜的神情转瞬即逝，她转过头又望向窗外的老树，目光如水般温柔。
陈垣做梦都想母亲能清醒过来，抱着她再喊一声囡囡，然后把包着糯米纸的糖块，塞满她的嘴。
她所奢望的，无非一丝甜味，就能抵上世间万般苦。
父亲曾告诉她，易经六十四卦，有一卦叫做无妄。
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动而健，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垣垣，即使人生虚妄，你都要以坚守正道处世，以至诚之心待人，不动妄心，不贪妄物，踏实生活，坦然以对。”
即使困在深渊，也要努力活成能烧尽黑暗的光。
临走前，李姐突然叫住陈垣，“你妈前两天做噩梦，一直喊着老陈来救我，大概是想念你爸，你爸怎么从不来看你妈？”
家长里短的隐秘事，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陈垣心底埋藏的痛。
俞芹板起脸，如母鸡护小鸡仔般，拉着陈垣走出病房。
“长舌妇！也不怕烂舌头。”俞芹低声骂了句。
陈垣回头又望了眼呆坐的母亲，叹口气，走吧。
出了康复医院，陈垣不想回家，俞芹就开着车，带她到郊外的山里转悠几圈。
离开城市的喧嚣，呼吸山中清爽宜人的空气，心中的怨气也慢慢散去。
说好了不提那些扰心伤神的事，时间若能停下，就在这一刻也好。
有湖水，有清风，有俞芹，有母亲，有爱，有希望。
“垣垣，你会不会恨我？”俞芹躺在树荫下，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她说的是韩亭。
不会，她只是有点遗憾。
“你心里还有他吗？”俞芹避开陈垣的眼睛。
陈垣没有回答，望向湖中央，叫不出名字的长脚鸟，正垂下高傲的颈。
俞芹将手中的碎石子抛入水中，惊得飞鸟惊慌失措，振翅而逃，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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