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俞芹邀陈垣晚上泡吧,陈垣撑着痛到要炸的脑袋求放过,她疲累得快睁不开眼。
不待俞芹再劝,王总编催命的电话不期而至。
“陈垣,你在哪里?手机为何一直打不通?”
四周山峦如屏障,没有信号。
“你的稿件呢?许凤伊说嘱咐过你,上午之前要直接交到我手里。”王总编粗着喉咙,疾言厉色,不可遏制的怒火正蓄势待发。
陈垣心一沉,“我已经发给许老师了,凌晨三点左右。”
“你现在马上回报社,马上!”不待陈垣解释,王总编就挂掉电话。
俞芹挥挥手,走吧走吧,职业女性就是麻烦。
《新城晚报》坐落于市中心商务楼底层,黝黑铁门上挂着牌匾,隶书字体据说出自名家之手,宽扁得当,经过岁月的熏染,愈发庄重。
门口有个蘑菇报刊亭,孙阿姨看到陈垣走近,招手叫她过去,递给她一本杂志,今朝刚来的散文。
陈垣谢过,眼神习惯性地瞟过摆放整齐的报刊杂志,却没有看到自家的报纸。
孙阿姨耸耸肩,也不是第一回,晚点还会送。
报社实行弹性工作制,记者通常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采访,平日里报社由编辑部老师们坐镇。
只在每天中午截稿之时,报社的大门才会连轴转地被撞开。
神情焦躁的记者,裹挟着打工人的雷厉风行,踏着时间节点,和编辑交接完,然后转身离开,各奔东西。
今天却一反常态,临近四点,办公室里还人来人往,每个人都神情凝重,随手找事情做打发时间。
看见陈垣进来,众人忙着传递隐晦的眼色,偶尔背转身去窃窃私语,目光却不时在她身上打转。
王总编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有人在里面说话,音调时高时低。
她听得出,歇斯底里高声说话的女声,正是许凤伊。
陈垣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把手里的杂志扔在稿件上,她现在没兴趣风花雪月。
钢漆办公桌已有了年岁,桌面横七竖八的划痕历历在目,纸笔凌乱地摆放着。
她耐着性子,把没完成的稿件整理好,又把下周的安排浏览两遍,默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心中依然无法宁静。
手边的传真机安静如素,指示灯忽明忽暗等待着发落。
桌下堆着过期报纸,最底下的已经泛黄,油墨的味道,经年不消散。
电脑旁摆着盆微型绿植,是她刚上班时,美编乐乐送的迎新礼物。
乐乐坚持说,这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地球毁灭了它还会活着,替孱弱的人类去见证新纪元。
陈垣于是听之任之,今天才发现,她的绿植早已对人类失望透顶,向无常的命运缴械投降。
乐乐这个骗子!
骗子乐乐探头探脑进来,见陈垣正捧着绿植左看右看,似乎在琢磨着要不要再抢救一下。
她抓过绿植,直接扔进垃圾桶,“放心,就算它死了,也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咒骂你这个懒惰的主人。”
然后,乐乐戳开带来的巨无霸奶茶,无私地和陈垣分享,安慰她受伤的心灵。
总编室里,王总编突然怒吼了句,女子的尖叫声却更甚一筹,陈垣心头乱跳。
“女人,看开点,待会儿王总编骂得再凶,你都不要回嘴,低头认错,开始哭,真假都行,要扯着喉咙嚎叫着哭!”
乐乐大专毕业后就做了美编,工作年限长于陈垣,这些年没少被王总编训斥,她门清得很。
“王总编虽然整天脸上挂浆糊,但处理事情还算公正。唉,谁让他没有家庭温暖,报社是他的宝贝。儿子出事,爹老子能不生气吗?”
陈垣彻底懵了,难道她把王总编的儿子揍了?现在人家爹来寻仇……
乐乐贼兮兮望望四周,压低声音,“漏稿了,头版等着昨天新闻发布会的稿件。许八婆坚持说稿件在你那里,而你又一直联系不上。”
什么?
许凤伊虽然狂妄霸道,但好在业务能力过硬,平日里陈垣也还恭敬地尊她一声许老师。
但,睁眼说瞎话,信口雌黄,这完全突破了为人的底限!
陈垣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她煞白着脸,开始翻包,开手机,开电脑,翻笔记本。
她有证据,有无法接通电话的记录,有空的录音笔,有半夜找人要稿子的微信对话,有邮件发送时间,有留言,有……
“女人,你要冷静,千万别乱。身正不怕影子斜,王总编不是傻子。”
乐乐说得对,绝不能乱了阵脚。
陈垣猛吸了口奶茶,冰凉又甜腻的液体入口,没什么事情是一杯奶茶解决不了的!
可是,卑鄙如许凤伊,一定想好了所有对策,如果,她全部抵赖呢?
她可以删除邮件,然后坚持说没有收到过,而整个上午陈垣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错过了解释的机会。
陈垣作为文字记者,若深究起来,她确实做法有纰漏,因为她没有再次和负责老师确认稿件。
所以,这次事件,许凤伊可以轻松地把责任全部推到陈垣身上。
而陈垣,百口莫辩。
许凤伊是没有收到稿件,还是没有看稿件?
她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不会不遵守记者要随时保持手机畅通的原则。
昨天晚上她和谁在一起,又为何不开手机?
……
总编室大门被拉开,许凤伊踩着高跟鞋走出来,脸色铁青,愤怒扭曲了她的五官。
她经过陈垣时,双眼的怒火仿佛要在陈垣的身上烧出一个洞。
王总编阴沉着脸叫陈垣进来。
办公桌上摆放着两份样刊,一份是开着“天窗”的空白头版,另一份却花花绿绿像街边小报,整版都是特写照片。
照片里大领导正露齿微笑,文字内容被可怜地挤在角落里。
意外的是,房间里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副刊部主编李苒,她看着陈垣进来,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忧之色。
另一个,四目相对的刹那,陈垣怀疑自己看错了,那人也明显表情一滞。
“这件事情,你能解释吗?”王总编关上门,指着空白的头版问陈垣。
“王总编,我凌晨三点完成新闻稿件后,就传给了许老师。”陈垣沉着应对,她不能慌。
“许凤伊说你离开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是被人搀扶进出租车。秦山,你是不是也在场?”
原来他叫秦山,怪不得英文名字是mountain。
秦山根本不想掺合,刚才亲眼目睹许凤伊大闹一场,女人疯狂起来真如洪水猛兽般可怕,他差点患上恐女症。
“是,我在。陈记者昨晚确实喝了不少酒,但……”
月色之下,陈垣端着酒杯站在阶梯尽头,看到他时,露出惊讶的神态。
她的脸如火烧云般红润,踉踉跄跄,差点就滚落到阶梯下,是韩亭把她一把抱住。
“放屁!秦山,许凤伊那前后不搭的鬼话你也信?你没脑子啊。”李苒气得发抖,如果手边有顺手的东西,她会毫不犹豫扔过去。
秦山面不改色的平静,“师姐,我只说我看到的。”
李苒又想骂,王总编黑着脸,“你先闭嘴,让陈垣说。”
陈垣反倒愈发镇定,手攥成拳头,撑在办公桌边,深吸一口气。
“王总编,我的邮箱里有发送记录,如果需要,我可以马上打印出来。”
“那你早上去了哪里?为何手机一直打不通?”
“今天我休息,我有私事,顺便在山里走了走,您打来电话时,我正好下山。”
王总编斜靠在椅子里,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
“今天市里所有报刊,都详细刊登发布会的内容。头版头条,有文字有照片。只有我们,只刊登照片,没有文字稿件!
要不是秦山帮忙联络同行,我手上连照片都不够凑数。
开天窗,你懂吗?你是研究新闻史出身,新闻前辈们开天窗,是为了追求信仰和抵抗新闻检查。而我们呢?是失职!是没有责任心!是严重的新闻事故!
你但凡多几分责任心,在截稿前联系我或者许凤伊,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
陈垣,你太让我失望!你看看,你看看,许凤伊说你一晚上和交际花似的,根本没有抓住机会做采访!”
王总编指了指头版角落里一张照片。
照片上,意气风发的韩亭举着酒杯,身边围绕着西装革履的各路精英。
而她,正举着半杯酒,浅笑盈盈望向韩亭。
陈垣抬起眼,如果之前她还有一丝因失职而起的内疚,到了此时此刻,都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愤怒!
如此龌蹉的诬蔑诽谤,她绝不容忍。
“t-lights的ceo韩亭是我中学同窗,我也是到了现场才知道。
不错,昨天晚上,我和他一起聊天见朋友,但这事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我会接受报社的任何处罚,许凤伊也需要一并处罚。
她侮辱我人格,必须当众向我道歉!”
李苒拍手叫了声好,就该这样,凭什么为了保全报社的声誉和恶人的面子,让才工作一年的新人去背锅!
陈垣没有再说话。
沉默的对峙中,王总编方正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在斟酌,在权衡。
时间拉得越久,陈垣的心就越凉。
事实摆在面前,如果依然拿不定主意,只有一种可能性。
“你先休息两天,等集团领导的批示。我会尽力而为,你不要太担心。”
门重新合上,李苒的怒火终于迸发,谩骂声不绝于耳。
“王宇,你他妈是非不分,小姑娘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许凤伊算个屁的报社金字招牌。你如果不去集团把事情讲清楚,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够了,李苒,这里是单位,我是你领导。在秦山面前,我们还是同门。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连对人起码的尊重都不懂了吗?”
“你也配!”
“滚——”
这对旧日恩爱夫妻分手后,撕下多年的伪装,李苒不再迁就,王主编也不再辩解。
砸杯子的声音在耳边爆裂,乒乒乓乓,陈垣无力地捂住耳朵。
走出报社,一路浑浑噩噩,陈垣停步在公交车站,却徒然发现找不到回家的那班车,是她走错了方向。
她觉得自己很冤,胸口有闷气,发不出咽不下,像石头一样坚硬,堵住呼吸。
“陈记者,许记者在撒谎,你有翻盘的机会。”有人在身后叫她。
陈垣转过头,是秦山。
他的肩上背着相机包,站在几米开外,把她落魄的神态尽收眼底。
路灯很亮,黄晕笼罩在他身上,拉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陈垣猜不出秦山的年龄,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有种历经世事看穿人间的沧桑感。
神在创造他的时候没有偷懒,一笔一画都恰到好处。
可惜,他的眼睛是瞎的,心是盲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没有愤怒,没有辩驳,没有悲伤,她的声音里只有怅然。
因为,王总编早已做了决定,在她进门之前。
她是被报社献祭的弃卒,只为保下首席记者许凤伊。
“我只想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我醉酒?”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秦山冷着脸否认。
“猫哭耗子假慈悲!”陈垣觉得很可笑。
他含糊其辞的只言片语,除了加重她的嫌疑,别无他用。
“你把小姐脾气发在陌生人身上,还不如去为自己争取澄清的机会!”
秦山坚持只是在陈述客观所见,他看见陈垣喝酒,脚步轻浮,仅此而已。
不管之前她的狡猾撒谎,让他多反感厌恶,但就事论事,漏稿事件他更相信陈垣。
不过,很显然,是他多事了。
陈垣却摆摆手。
她很累,挫败感把她彻底打败,缺觉又让她思维空白。
“我真心谢谢你哦,陌生人!”她懒得再浪费口舌,事已至此,她只想快点回家,钻进被窝躺平,万事等明天再说。
“昨晚,许凤伊最后是和韩亭坐同一部车走,你们是朋友,你可以……”
陈垣伫足。
夜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迷蒙涣散,街景模糊成光影。
整个世界都在迅速抽离,呼吸越来越困难。
天地孤独,遗世而立。
而她,又变成被抛弃在原地的孩子,心碎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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