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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浮沉


离开明州时刚过完中秋,如今回到祁乐山庄已是初冬了。沈珣没想到离开一个多月,沈宥铭又长高了不少,先前做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回到家的第一天照例要先向沈稳禀报近来的状况,沈珣尚未回到明州的时候,闲风堂的事情便已经传开了。

        众人都知道他在江州捉住了杀人的真凶,以及协助薛缉熙处理了木雁易的后事。沈稳对此并没有主动说些什么,等到沈珣三言两语地揭过大火一事,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冷淡道:“江州一行,你倒是出尽了风头。”

        沈珣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听得出沈稳话里有话,就知道自己肯定要被骂了,果不其然,沈稳忽然将案上的茶壶重重地摔在地上,怒道:“你本事大了,别人不敢插手的事你非要去掺合一脚,你就这么按捺不住要显威风吗?”

        沈珣“嘭”得一声跪倒在地,垂着头盯着地面,从他决定去火海里救人的时候他就明白如果沈稳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他。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多管闲事,不要逞能,你以为你还在祁乐山庄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知天高地厚!”沈稳气得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

        沈珣闷声道:“难道我要见死不救吗?再说了,又没有出什么事,而且本来就是乔屿……”

        “那他娘的是因为你运气好,而恰巧乔屿是个草包,是个废物,他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折在你和薛缉熙手里。”

        沈稳气得破口大骂,打断他的话,“我问你,如果你们斗不过乔屿怎么办,从此闲风堂由他掌管,薛缉熙和木小婉只能跟在他身边摇尾乞怜以求一条活路。你贸然插手,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他有的是办法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在江州。”

        沈珣梗着脖子抬起头直视沈稳,“死就死了,我问心无愧,若我袖手旁观,友人含冤而去,九泉之下,我有何脸面再见他们?”他直视着沈稳,一字一顿道:“阿姐,若换作是你,你做得到吗?”

        “我不怕死,我不怕别人如何议论我,我只求问心无愧。”

        沈稳一愣,她愕然看向昂着头与她辩驳的沈珣,方才因愤怒而扬起的手掌停在半空,缓缓地垂了下来。

        沈珣几句话宛若一击重锤。

        扪心自问,倘若她真的觉得事不关己,漠然眼看其他人鹬蚌相争,她便和那些叫嚣着一副贪相的迂腐老头没什么区别。

        易地而处,若她还是二十岁,意气风发,一腔血气,合该提着奸人的头颅昭告四方,但她不是,她早就过了那个年纪,若她了无牵挂,也势与小人争个头破血流。

        她看着沈珣如今的样子,好像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诸多枷锁责任在身,她理当告诉沈珣,如何做个圆滑的人,何以长久地生存下去。只是如今她面对沈珣的质问,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这世间起起伏伏,有多少人少年时也曾侠肝义胆,壮志豪情,又因何被这世道磋磨掉了棱角,变得圆滑世故。午夜梦回之时兴许唏嘘两声,偶有激情再起,却也燃不起什么火花了。

        既自愿做了俗人,却又见不得少年乘快哉意气,浩然一身,总要以人上人的姿态去打压规劝几番,用这浇过自己的冷水去浇透下一个人,反反复复,代代延续。

        然而总有人如烈烈原火,烧不尽,浇不灭,他要以最炽烈的光芒揭开你面具下的虚伪弱小,叫你无处遁形。

        沈稳沉默许久,久到沈珣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气傻了的时候,她才忽然开口道:“你走吧。”

        沈珣一呆,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沈稳就这么轻易地放他走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瞄了沈稳两眼,犹豫道:“啊,这就……没其他事了吗?”

        “要不你回去将家训抄个一百遍?”沈稳微微抬起眼帘,斜睨了他一眼,大有要让他付诸行动的意思。

        闻言沈珣连忙哈哈讪笑两声,抬起腿就跑远了。

        完了,他一边跑一边想,我姐肯定中邪了。

        ……

        路过练武场的时候遇到一位师弟,大概是刚下学,他看见沈珣便倏地惊道:“师兄啊,前几日有封从太华山来的信,说是给你的,现在还存在信舍,你快去看看吧。”

        "信?哦哦好的,我这就去。"沈珣有些奇怪,不知道谁会给他写信,他心里有个猜想,连忙急匆匆地向信舍跑去。

        今日信舍值勤的是七师弟,一开始看到沈珣一脸焦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等沈珣笑眯眯地拿过信跑开后,才满是疑惑地逮过身旁一人问,“你有没有觉得大师兄一脸春心荡漾?”

        沈珣钻进自己的院子,拆开信封,果见末尾署名写着“岳启”二字。信上问他近来是否安好,伤势有没有痊愈。还说他不日就会下山历练,询问沈珣是否尚在明州。

        “我一切安好,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抱歉,我刚从江州回来,所以才看到你的信,你是要来明州找我吗,本人随时待命,恭迎岳道友!——沈延齐”

        他写好回信之后便送去了信舍,他想岳启大概是要趁下山的机会找他一叙的,算了算时间,如果他收到回信之后便开始动身,到明州大概也要七八天。

        沈珣火急火燎地钻到了沈匪君与裴晏晏的院落,他二哥抱着孩子不知道去哪玩了,裴晏晏正给孩子织着新衣,见他走了进来,抬头道:“你二哥和宥宥去街上了,不在院里。”

        沈珣摆了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找他们,二嫂,我是来找你的。”

        闻言裴晏晏放下了手中的活,温柔地笑了笑,看向他问道:“又想吃什么了?”

        沈珣讪笑着,不好意思道:“哎呀我不是来要吃的,我是……哎,我前段时间答应别人要给他做点心,我这不是来请教你了嘛,二嫂,你教教我呗。”

        “你要亲自动手?”裴晏晏掩面笑了两声,惊奇道:“是谁呀,你竟肯洗手作羹汤,小珣,你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没没没,就一朋友。”沈珣连忙摆了摆手,焦急地否认道:然而裴晏晏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沈珣越解释情况却越糟糕。

        沈珣无奈地耸了耸肩,放弃挣扎不再辩解,紧跟着裴晏晏进了厨房。

        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做饭的料,明明裴晏晏每个步骤都仔细地告诉了他,还亲自演示了无数遍,沈珣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尽管有模具,却依旧滑稽非常。

        于是沈珣捧着这样的成品等到了独自下山的岳启。

        只有他一个人,祁乐山庄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去设宴招待。只是几个相熟的朋友间围在一起凑了一桌,沈稳作为长辈问了几句岳启的近况后便没有再关注什么了。

        她只是好奇沈珣和他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处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志趣相投的样子,大概是两人曾在丰山与长翼蝠殊死一战的缘故,有了几分战友的交情吧。

        岳启仍旧住在两年多以前祁乐山庄给他安排的院落。他知道沈珣夜里肯定要摸过来,因此没有熄灯,静静地等着。白天要应付诸多事宜,还未曾仔细询问他的伤势,不过看他精神抖擞的,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果不其然,他在院里坐了半个时辰,听到一阵动静,一抬头便看见沈珣翻上了围墙,察觉他的目光后眯着眼睛笑了笑,一跃而下。

        岳启声音里透着笑意,“这是你家,为什么不走正门?”

        “是哦。”沈珣摸了摸头,“我忘了,嘿嘿。”

        岳启有些无奈,见沈珣大摇大摆地走到石桌旁,一把将怀中之物放在桌子上,拍了拍桌子得意道:“来尝尝沈大厨之作!”

        岳启走近将油纸拆开,入眼是糕点,闻着味道还挺香,但长得实在奇形怪状,让人一时间并不是很想下嘴。岳启一时哑然,斟酌道:“品相还挺……别致。”

        沈珣讪笑着摸了摸下巴,拱了拱岳启,厉声道:“干嘛!快吃!”

        岳启顺从地拿起一块尝了尝,入口绵软,甜度适宜,口感上来说可圈可点。

        只是他尝完面色如常,故意半晌未曾开口,等到沈珣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才不紧不慢含笑道:“沈大厨……嗯颇有天赋。”

        沈珣松了口气,挑了挑眉,得意道:“那是自然!”

        吃过点心,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些其他事。沈珣手向后一撑坐到桌子上,他一边晃着腿,一边支起胳膊拱了拱岳启,“哎,揽潮剑你如今用得顺手吗?”

        “挺好的。”

        “上次你和叶迢比试的事情都传疯了!不愧是你啊小五,可真厉害!”

        闻言岳启腼腆地笑了笑,抬头看向沈珣,“我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你在闲风堂的事。”他原本盯着沈珣的眼睛,话说了一半停下来,顺着沈珣的胳膊落到了他手腕上尚未消去的燎泡痕迹。

        沈珣察觉到他的视线,嘴角垮下来,不自然地动了动,连忙将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将伤疤遮得严严实实,“嗐!也就看着吓人,小伤而已。”

        岳启垂着眼眸,“你这烧伤,未经好好处理,日后会留疤的。”

        “留就留吧,我一大男人,一个疤有什么的。”他嘻嘻一笑,无所谓道,想着赶紧换个话题,拍了拍岳启的肩膀,“哎,你这次下山打算做什么?”

        “你想要去哪?”

        岳启不再追问之前的烧伤,他没有回答沈珣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沈珣奇怪岳启怎么好像知道他即将要外出似的,“我本来打算过几日就去琼州转转的。”

        “为什么想到要去哪里?”

        “嗯……我这次去江州知道了一些关于我母亲身世的消息,我想着去琼州或许能找到她的家人。而且,有些事情我也需要去查查。”

        “你是不是想查‘血契’,以及蚩楚楚是谁?”

        沈珣一愣,没想到他也知道这些,“这你怎么都知道!?”

        岳启道:“百家大典结束后,我在姑姑的旧居翻到了她年轻时的游记,她二十六年前去过琼州,也就是芙蓉城□□的那一年。游记里还说,她在琼州认识了一个叫蚩楚楚的蛊师以及……魔头窦琛。”

        沈珣嘴角一抽,心想:岳凌霄真大胆,这也写上去,她真不怕被有心之人翻到说她与魔修勾结啊。

        “那位叫蚩楚楚的蛊师告诉她,血契是苗疆的秘术,有点像中原的傀儡术,不过本质不同,缔结契约的双方,有一方必须永远服从另一方,不可以反抗,否则必然遭到反噬。我觉得和你上次的症状有些相同。”

        “络新妇死前提到了蚩楚楚这个人,难道说,是她们两个之间有血契!?”沈珣惊呼道,刚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对劲,“也不对啊,我并不认识蚩楚楚,而且我查了,沈家祖上没有人去过苗疆。”

        岳启摇了摇头,“游记上只提到这些,其余的我也不知。”

        沈珣道:“看来还是得去琼州一趟啊”

        岳启道:“我和你一起去。”

        岳启坐在石凳上,说话的时候会抬起头,沈珣突然对上他的眼睛,一时间好像置身于浩瀚星河当中。他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很别扭地往天边看去。

        “那……那行呗,我们一起去吧。”明明心里想的是芙蓉城凶险异常,你不要去,可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

        “你在看什么?”

        岳启突然站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沈珣,视线一下子被填满,沈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一慌,他连忙往后一避,飞快道:“看月亮啊!”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抬头一看天,乌漆麻黑的,连颗星星都没有,哪来的什么月亮。

        于是沈珣避开岳启的目光,撑着石桌挪到另一边,抬起腿就跑,他尴尬极了,只好头也不回地大喊道:“我要回去睡觉了!”

        天知道他这谎扯得多么随意,毕竟他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

        岳启缓缓直起身,目送沈珣像阵风似的跑开了。他低头将没有吃完的点心又重新包好,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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