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眼泪
“你在干什么?”
烟花散尽,世界重归寂静,苏叶听到邻居问。
他为了抓住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扣在她手腕上的手用力到颤抖。
苏叶此刻鼻塞头晕,又不知其意,只得迷茫地瓮声说:“我……在看风景?”
江栩然只感觉到苏叶手腕的温度极高,隔着一层柔软的衣料,为他渡来冬夜里的细小暖意。
片刻后,他放开了手。
苏叶就这么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单薄的身影像是随时会被萧索的夜色吞没,但很快,他就踩进一束暖色的光里。
路边的小超市尚未关门,他走了进去。
原来是来买东西的,苏叶这么想着,走向方才喝酒的平台将散落的空罐收拾进袋子拎着,拿上外套和包也跟着走进了超市。
小小的店面里点着一盏明亮的白炽灯,老板坐在柜台后抽烟,屋内烟雾缭绕。
苏叶暂时只能以口呼吸,冷不防呛了一口,咳嗽了几声。
老板便掐掉了烟,抬手扇了扇烟气,问她要买什么。
话音刚落,苏叶只见邻居熟门熟路地搬出了一箱啤酒,忙拿出手机调出付款码,“我帮他付。”
“我自己——”
“嘀”一声,老板已经眼疾手快扫码收款。
江栩然:“……”
苏叶收回手机,离开了小店。
在苏叶找垃圾桶时,江栩然默不作声抱着箱子朝家走去。
他人高腿长步子大,很快就甩苏叶一大截。
苏叶扔掉了垃圾,抱着大衣走在后面。
两人隔着数米远,一前一后,一同走在琴川连绵的夜色中。
路边农田沟渠中水声潺潺,村子里时不时响起小烟花在夜空绽放的“噼啪”声与两人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融合,使得原本枯寂的夜色重新鲜活起来。
只是后半夜气温愈发的低,夜风裹着寒气吹过,惹得苏叶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只得狼狈地吸了吸鼻子。
她低头从包里找出纸巾,默声擤鼻。
……
从桥头小超市回家,需要走六分钟。
路程过半,江栩然注意到身后的人在打了几个秀气的喷嚏后,似乎在小声啜泣。声音很低,但无法忽视。
在经过不到半秒钟的思索后,他决定当作没听见。
大路尽头十字路口左边,能看到两栋小院挨着立在田野之间。它们甚至共用一堵院墙。
一枚有着尖锐响声的烟花蹿上夜空,“砰”一声炸开。
江栩然想起了桥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深沉的黑暗之中,她就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亮色。
他停下了脚步。
苏叶拍拍脸颊,试图让晕眩感消失,没注意前面的人已经停下,径直撞了上去。
嶙峋的背脊磕得她额头发痛。
江栩然转过身,箱子又推着苏叶后退两步。
村子里路灯隔得远,此时他们正处在两座路灯之间,光线昏暗。
江栩然低头,借着暗光依稀能看到面前的人鼻尖发红,眼底泛着水光,可能眼尾也有发红,他不确定。
片刻沉默,江栩然问:“你怎么了?”
苏叶仰头,只觉得邻居高得离谱,扣着兜帽的脑袋挡住了前面一座路灯,他的面容陷在一片晦暗之中,只余眼底映着后面路灯的碎光。
或许是情绪沉淀到此,又或许是今日的委屈突然有了宣泄的缺口,苏叶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红了眼眶。
两人都愣住。
不等苏叶反应过来,一颗眼泪就从她眼角滑落。她急忙低头。
眼泪再收不住,一颗一颗断线般掉落,砸在她的鞋面之上、落进在水泥路上,洇开暗色的湿点。
苏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在人前最擅长掩饰情绪,即便是在孟西关面前也从没这么失控地止不住眼泪。
安静的路上,只余苏叶低低的啜泣声。
江栩然则站在原地安静看她。无声包容。
花了点时间平复,苏叶擦干眼泪,抬头说:“对不起……谢谢你。”
江栩然转头错开目光,没有追问。
“时间不早了,”他说着转身,“走吧。”
无边的黑夜里,路灯洒下足够容纳他们两人的温暖光源。
剩下一半路,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不时交叠在一起。
……
他们在院门前告别,各自回家。
跨年夜的气氛渐散,琴川重归平静。
苏叶只觉疲惫,连屋门都懒得去开,在门廊下坐了下来。
两手后撑,肩上的包带滑落,包里三个扁长的盒子掉出来,她这才想起今天买到了仙女棒。
桂花树上悬挂着一盏太阳能庭院灯,照亮了萧索的院子。
借着昏暗的光,苏叶爬起来打开屋门,翻箱倒柜从储物柜里找到一只打火机。
回到门廊,她拆开包装盒,拿出一根仙女棒点燃。
一团小小的烟花出现在掌心,渺小却温暖。
小时候在福利院里,苏叶对过年最深刻的印象除去城里五光十色形态各异的烟花,便就是院里老师发下来每人两根的仙女棒。
烟花属于所有人,而那两根简陋的小小仙女棒才真正属于她一个人。她万分珍惜。
长大后有了放不完的烟花,它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直到今天,手中的小小烟火,再次点亮一方小天地。
数秒后,燃料烧完,火光熄灭。
苏叶再次点燃一根,看着细小的流星层出叠现。
仿佛对此上瘾,她接连不断地点完整整一盒才收手,拎包回到室内。
今夜实在太冷,打开空调暖风吹拂着,喷嚏就接连不断。
苏叶吹了会儿空调,马上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
只是洗过澡换上暖和的家居服,又烧水泡了杯红糖姜茶喝下,身上却还是凉浸浸的。料想是今日的“叛逆”加重了感冒。
她裹着毯子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喷嚏。
“阿嚏——”
扯来纸巾擦了擦鼻子,她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空调制造的暖风轻缓地扑在脸上,带来一点温和的睡意。
几要睡去的瞬间,隔壁的小提琴声骤然响起。苏叶无奈睁眼,思绪霎时清明。
这次终于换了首曲子。
苏叶辨认了一下,是贝斯库的《叙事曲》。
第一次听这首曲子,还是在罗马尼亚的老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注1)。
她仍记得电影里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作曲家站在阴森森的监狱里演奏这首曲子,同监舍里的犯人在乐声中忏悔人生,失声痛哭……
琴声娓娓道来。
苏叶蜷缩着抱紧自己,再度红了眼眶,放纵自己的脆弱。
此刻屋中十分温暖,就像在梦里那个点着壁炉的、有着红色斜顶白色栅栏的小屋里,她同样哭个不停。
一曲终了,夜倏而凝寂。
苏叶被自己的哽咽声吓了一跳,这才止住了眼泪。
积蓄的压力好像已经随着掉落的眼泪发散掉许多,已经不似之前难受。
片刻后,她意外地发觉腹中空空,久违地有了食欲。
裹着毯子去往厨房,整理了一下厨房,苏叶准备给自己做一碗简单的面。
将猪肉稍微解冻后切条腌制十分钟后下锅炒熟,加入榨菜炒出香味倒入开水、放入面条和青菜煮熟,加入酱油和盐调味,一碗香喷喷的榨菜肉丝面就好了。
吃完这一碗面,才觉得身上重新暖了回来。
填饱肚子后,苏叶吃了焦虑症的药和感冒药,睡意不再,便穿上外套爬上了屋顶。
邻居果然坐在阳台上喝闷酒。见到她上来,还看了她一眼。
苏叶把打火机和两盒仙女棒揣兜里一起带上了屋顶,不再试图和他套近乎,只是兀自点燃了仙女棒。
……
江栩然不知道苏叶哪来的兴致,在这种潮湿冰冷的深夜,特意爬上屋顶玩火。
他侧头看过去,小小的烟花照亮她素静美丽的脸庞。
流光转瞬即逝。
又一根烟火再度点亮,就像一团闪烁的流星自苏叶掌心中倾泻而下,一闪一闪地跳跃着。
就在这一刻,他们同样都在望着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满藏希望的微微火光,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被封锁着的,孤立无援的同类人。
江栩然回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城市灯火之上。
不必猜测苏叶为什么到这里来。因为他也是一样。
夜色铺天盖地,此刻无言。
江栩然通常会在屋顶待到后半夜,那时城市里辉煌湮灭大半,短暂的死寂后,又将迎来陆续点亮的新一轮灯火。宛如新生。
也许因为是跨年之夜,今夜较平时更替更晚。
在那之前,苏叶先离开了屋顶。
江栩然喝完了手边啤酒罐里最后一口酒,稍稍用力将易拉罐压扁,扔进阳台一角的垃圾篓里。
“哗啦”一声。
易拉罐从已经堆满的垃圾篓顶端掉落,滑到墙根,与其他滑落的罐子杂乱地堆积在一块。
江栩然起身下楼。
回到房间,他走到房间角落,看着角落里放置数月的画架。
沉默许久,他终于伸手扯下画架上的白布。
柔软的布料滑落在地,画作陷在昏黑中,依稀能看见几道亮色的线条。
江栩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画布之上,脑海中已经飞速构架出这副画的所有细节。
漆黑的雨夜,展翼的飞龙背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在他们前方,在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中,是被雨色与夜色彻底盖住的黯淡夕阳。
画作尚未完成,因为主人公没有五官,一片空白。
江栩然很多次试图将它完成,但都以失败告终。
今天也不例外。
理由是,他在乱成一团的房间里没有找到那支画笔。
于是,那块随意裁剪的布料重新盖了回去。
严严实实,一角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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