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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等兄长醒来时,怀中已经空无一人,自己那件外套却被仔细盖在身上。他四下望去,只有不远处燕妄笙依旧缩在树下。

        兄长脸色微变,他起身轻呼道:“妄笙,快醒醒,清儿不见了!”

        燕妄笙睁开眼缓缓转过身,他淡漠望着兄长似有不解:“他走了?”

        “嗯……”兄长忧虑蹲下身检查地面脚印,脚印很浅,没几步就被风沙完全遮掩住了。

        昨夜的风声那般喧嚣,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刚失去唯一亲人的十岁孩子,发着高烧无依无靠,在痛苦与绝望中悄然离去,却在离开前还是为他细心的盖好了外套。

        燕妄笙冷笑一声,淡淡道:“白眼狼,早知如此何必救他。”

        兄长摇摇头低声道:“不是的,他明明生了那么重的病,他可能认为跟着我们会成为累赘,所以才……”

        “好了。”燕妄笙蹙眉打断他的话语。

        他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落尘,随后抬头眺望远处分辨着方位,“雁门苍云,从何处走。”

        兄长一怔,他道:“妄笙,可是……”

        “哥。”

        燕妄笙声音又冷了几分,眸中神色尽是烦躁与戾气,他一字一顿道:“从何处走。”

        兄长默默望着他,过了许久才垂下眼眸,眼中的哀伤尽被遮掩其下,待再抬起头时视线已抛向远方。

        片刻后他确认了行走方向,伸手一指那处道:“前方应该便是洛阳,我们先去此城落脚,再一路北上前往雁门。”

        燕妄笙嗯了一声,眸中霜寒四溢。

        他那时并未意识到他们的这次分别,实际是两人漫漫人生交织缠绕的起始。

        他那时甚至都猜测柳卿已经死了,毕竟那么幼小懵懂的孩童,生着重病又孤身一人,如何能够自己存活?

        他没想到三年后,当他成为保家卫国的玄甲苍云军时,居然还能够在霸刀山庄再遇到已是少年的柳卿。

        那日破阵营旋返路过霸刀山庄,刚好顺路搬运一批供予苍云的武器,于是小队在鹰扬谷稍作歇息,燕妄笙逮着这个空闲就偷偷溜出了队伍。

        薛尘瞥到他正打算一溜烟跑,小声对他喊道:“妄笙!武器很快搬出来了,你跑去哪里!”

        燕妄笙对他比了声嘘,笑嘻嘻道:“放心吧,还早着呢,早听说霸刀山庄的小矿车很有意思,我去找找看。”

        薛尘一听也来劲了,还没等问他小矿车在哪,就见燕妄笙一个轻功直起冲上云霄,转眼就没了踪影。

        薛尘骂道:“这个狗……”

        他对燕妄笙口无遮拦惯了,但话吐到一半却余光瞥见对方兄长就在自己身边,薛尘话卡在口中,憋了半天才把后半句咽回去,改口道:“这个够快啊哈哈,果然苍云的武学轻功就是迅疾哈哈哈……”

        兄长全然没有留意薛尘方才的欲言又止,他轻声道:“妄笙怕是飞错了方向,那条并非是去往矿车的道路。”

        薛尘挠挠头:“那怎么办,万一他迷路了找不回来,到时候队长可是会骂人的。”

        兄长与薛尘对视了一眼,两人互相从对方眼神中默契确认了什么。

        片刻后,苍云军歇身的鹰扬谷上方,又悄悄蹿走两个玄色的影子。

        而那边燕妄笙大轻功飞了半天,也没瞧见传闻的矿车轨道在哪,他一边琢磨着莫不是被诓了,一边四处寻着落脚地恢复几分气力。

        他飞的太高,附近落脚之处基本都是巍峨陡峭的山崖,所以当他视野里终于出现一座建筑时,他想都没想就落了过去。

        他降到地面后才察觉这是一座祠堂,临近山崖的位置摆放着无数牌位,上面愕然刻着霸刀山庄历代先祖的姓名。

        燕妄笙心说打扰了打扰了。正打算离开之际,就瞄见牌位旁边一个人影一闪,竟是直直翻下围栏向下坠去。

        这些年在军营中的训练,让燕妄笙练就了迅猛的反应与果敢的判断。所以他看到的那一刹间就冲上前去飞身扑下,在对方坠下第二道围栏前牢牢抓住了其后领。

        柳祠建立于霸刀山庄的最高点,牌位后方紧靠悬崖,于是在建造时在外围下方又栏了一圈廊道,也好在有这一圈廊道,才让燕妄笙有机会救下这名霸刀弟子。

        燕妄笙还懵着,不知这霸刀弟子怎么在柳祠突然昏迷坠了下去,正要把他拉上来时,就听头顶有人焦急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一抬头,看到了兄长满脸担忧从第一廊道探头望着他。“怎么回事妄笙?”

        兄长方才远远就看到燕妄笙落在了柳祠中,祭祀之地威严庄重,本着对霸刀先祖的尊敬,他并没有和燕妄笙一样从天而降,而是多飞了一段到柳祠门口。薛尘不愿进这严肃之地,就选择在外面等他。

        燕芜笙与看守人打了声招呼才进来,结果刚奔上台阶,就看到燕妄笙直接飞身跃下了柳祠。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紧跟着也快步扑到了牌位后的围栏上,同时心里默念一声:先辈们,晚辈不敬,打扰了。

        好在探头一看发现燕妄笙并无大碍,他这才松了口气,见对方是为了救人才纵跃下去,他忙道:“他如何了?快把他拉上来吧。”

        燕妄笙嗯了一声,手臂发力将霸刀弟子提上来了一半,随着他的动作,那名弟子低垂的头也歪斜着后仰过去,一张少年英俊的面孔顿时出现在燕妄笙面前。

        燕妄笙瞧见那张面容后瞳孔猛得一缩,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片刻后,他危险的眯起了眼眸。

        而在上方探头的兄长也惊诧无比,他望着这个昏迷少年的熟悉面孔,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喜悦与欣慰。

        这正是三年前不辞而别的柳卿。

        但他还没等欣喜涌上心头,就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对劲,望着下面不再有任何动作的燕妄笙,兄长按捺着心中急切,温声唤道:“妄笙,快把他拉上来,队长马上要找我们了。”

        “不。”

        瞬间,燕妄笙的语气又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而他也再次成为眼神浸透着仇恨与凶戾的少年。

        燕妄笙冷冷道:“哥,他还活着。”

        兄长试图装傻蒙混过关,“谁呀?妄笙,你先上来我们再说好不好?”

        “好。”燕妄笙应着,紧攥着柳卿衣领的手却松开了半分。

        宛如落叶般,柳卿的身体眼看就要随风荡坠,从这万丈深渊落下,只会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兄长忙喊道:“不要!”

        他呼吸几乎都有些紊乱,却还是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道:“放下仇恨吧,不要活在仇恨里,爹娘在天之灵必然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好吗?”

        燕妄笙嗤笑道:“在天之灵?哥哥,你还记得爹娘是为何而死的啊。”

        “妄笙……这三年来我们将天一教余党逐出中原,解救无数村落免受其尸毒迫害,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正确之事,而不是将仇恨嫁接在无辜人身上。”

        “对!天一教是罪魁祸首,可是他难道就不是杀害我们双亲的主谋吗!?”燕妄笙怒火中烧,他咆哮道:“到底为什么要救他!爹也好,娘也罢!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傻?舍弃性命救下他!救下我们……为什么!!!”

        他锁在心口的那股愤怒与怨念再次滋生,如同剧毒一般,危险而迅疾朝柳卿蔓延过去。

        兄长一声长叹,他声音有些破碎道:“妄笙啊,哥哥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

        一字一句,宛如刀刻,深深扎入燕妄笙的胸膛。

        兄长调整着自己的语气,片刻后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当是我这次恳求你,好么?”

        “恳求你,把他救上。”

        兄长的语气明明那么轻,却宛如千斤重锁般狠狠砸在燕妄笙心口,将他喷涌而出的剧毒再次封锁起来。

        燕妄笙怔了怔,犹豫着,却终究还是心怀不甘将柳卿拽了上来,横抱在自己怀里。

        凑近一看,这三年来柳卿确实张开了许多,少年的身姿早已没有年幼时的弱不禁风,只有眉眼间因昏迷落下的几分脆弱。

        兄长见此,高悬在喉咙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下,就在这时身后远处传来呼喊声,回头一看,止步在柳祠门口的薛尘正在对他大挥着手。

        燕妄笙抱着柳卿跃上去时,兄长已经跑到了远处台阶上,正对着下面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将柳卿放落在牌位侧边,拉起对方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摁,脉象虽然十分微弱,但却依旧顽强跳动着。

        “妄笙——”

        燕妄笙转过头,兄长在远处对他喊道:“清儿如何了?我们马上该走了,运回雁门的武器已经备好,薛尘在下面唤我们了。”

        “嗯,来了。”燕妄笙瞥了一眼昏迷中眉头紧锁的柳卿,淡淡道:“我看这小东西确实命大,还以为会直接晕死过去,也省得我看着烦心。”

        兄长浅浅叹气道:“你曾经多么喜爱与他游玩,现在莫不是全忘了吗?算了……哎。”

        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轻声道:“他毕竟也是受害者,我们三人劫后余生如今再遇已是不易,你又何必继续仇恨他。”

        燕妄笙不愿再听兄长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最后乜了柳卿一眼,却意外发现这个少年的眼眸迷离睁开一条细缝,里面蕴着迷茫黯淡的神色。

        “罢了,他醒了。”燕妄笙只觉得多看他一眼,自己的仇恨就又会增长几分,他收回视线转身朝兄长走去,“我们走吧。”

        兄长有些放心不下柳卿,他道:“我等等去和看守人说一下,里面有位昏迷的弟子。”

        “不必,到时候又要留记姓名,被他发现的话,麻烦。”燕妄笙语气十分不耐烦。

        兄长有些犹豫,但燕妄笙的性子就是这般,决定的事情十有八九不会再有更改的余地。

        他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兄弟,他们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薛尘干嘛不上来,害怕?”

        兄长的思绪被他打断,只好道:“他说威严之地,不堪其扰。”

        燕妄笙扯了扯嘴角,他抬起头,只见一片枫叶飘然落下。

        随着落叶一同坠下的还有记忆中那片湛蓝的天际,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燕妄笙眼前再次恢复了那片苍茫的夜色。

        那枫叶越落越红,红的扎眼,最终成为了柳卿胸口的一片鲜血。

        圆月高悬,为世间洒下一层寒霜,仿佛这样就能遮掩住尘世的所有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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