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咳咳咳咳咳……”
柳卿咳出一大口鲜血。
血液喷溅在岚大人的肩膀上,不过他本就半边衣衫被染成了绯红,此刻倒也不在意多柳卿这么一份。
岚大人猛得拔出那把弯刀,柳卿便从他面前径直倒了下去。
倒在他脚下。倒在燕妄笙面前。
他抬手唤来戏参北斗,幽蓝的灯盏漂浮于掌心之上,灯光忽明忽暗睥睨着倒在地上的二人。
柳卿瞳孔有些涣散,他望着一脸错愕的燕妄笙,努力张开口,血液顺着唇角划过脸庞。
明明弯刀刺入的是柳卿胸口,可燕妄笙却觉得自己心脏也被剜成碎片,头脑中只剩下一片铺天盖地的苍白。
他知道被利刃穿心而过的滋味,所以他完全清楚柳卿现在的痛楚,可明明自己已经死了,为什么心还会疼,疼得仿佛要窒息昏厥过去。
就因为那份自私的喜欢与仅存的侥幸,他终究还是把柳卿拉入了昏天暗地的绝望牢笼。
一步错了,之后步步都将跨入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
燕妄笙的意识在支离分解,如山倾般崩塌碎裂,他眼眸发红,鲜红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
那些叛党死士、兵荒马乱。
那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统统都不重要了。
燕妄笙的魂魄仿佛已经散落在空中,直到一声泣血的呜咽将他的意识拉回,他怔怔望着倒在面前的柳卿,才发觉自己全身居然一直在颤抖。
直到对方含着血沫的破碎语句传入耳中,听清对方所言后,燕妄笙眼的悔恨中腾起一片迷茫。
柳卿嘴唇轻启,一字一顿道。
“对不起。”
燕妄笙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
他凭什么受得起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如同鬼祟般冲入脑中,肆无忌惮撕扯着他干涸的记忆土壤,翻出埋葬深处枯萎的罂粟花,那干枯蜷曲的花蕊中,无数回忆碎片色彩斑斓。
燕妄笙顿时头痛欲裂
尘土下显露的花根被逮住一角,就那么猛得一扯——
燕妄笙身死后遗忘的所有记忆,那些儿时旧梦、年少热血、遗憾落幕。他二十一年短暂人生里经历的总总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生关死劫,在这一刻通通回归于脑海之中。
他记起了当年与兄长北行拜入苍云门下时,皑皑白雪中沉吟誓词:“叛国背信、不义害民者,皆为苍云锋刃所向。”
记起了首赴沙场与薛尘并肩大杀四方,战后对方朝自己笑道:“你替我挡了一刀,以后你就是我薛尘最好的朋友了。”
记起了冰雪严寒时他们三人营中饮酒,醉后高歌:“黄泉做酒酬兄弟,战尽狂沙血未干。”
记起了很多很多。
也记起了他对柳卿深刻绵长的仇恨。
燕妄笙眼前又浮现出枫华谷旁那个安逸祥和的小村落,年幼时的自己经常与兄长在院中帮父亲砍柴,母亲也总是会做些糕点,让他给邻院家送过去。
邻院家住着一位十分年轻的窈窕女子,只身一人带着孩童,从未见过她家男人出现。
邻院的小孩儿总是喜欢扒着院墙冲他笑,久而久之他们两家就熟络了起起来,那孩子就经常会来找他们兄弟二人玩耍。
燕妄笙后来也知道了那小孩儿的名字。
柳清。
杨柳依依落清河,却问故人归不归?
但这个小他三岁的孩童,当时只会稚嫩喊着“燕哥哥,清儿来找你们玩啦!”
明明兄长的脾气更加温和近人,可这个活泼的小家伙却总是喜欢围着自己转。兄长有时候就会假装生气逗逗他,说:“你只喜欢燕哥哥,那我以后就不给你买糕点吃了。”
那孩童就乖巧道:“清儿喜欢小燕哥哥,但也喜欢大燕哥哥呀,所以大燕哥哥不会不给清儿糕点吃的,对不对?”
可兄长当时并不知道,在他每次给小家伙买完糕点后,对方都会偷偷分出一大半,然后隔着院墙努力踮起脚,悄悄递给燕妄笙轻声道:“燕哥哥喜欢吃甜食,清儿的这份也分给燕哥哥!”
那个小小的人儿扒在院墙,望着燕妄笙接过糕点后高高兴兴唤着他。
这个情景在他长大后无数个夜晚都会重现梦中,仿佛在时刻提醒他,这份童年美好再也见不到了。
都散了。
恍惚间,燕妄笙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江岸,那个他失去记忆后与柳卿重逢的夜晚。
中毒昏迷的柳卿轻声喃喃着:“别丢下清儿,燕哥哥。”
当时他全然不知这句话含义,现在再想起来,只感到其中透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燕妄笙在那座安详的村落生活了十三年。
当时父辈的表亲为一方将领,于是父亲也尝试询问兄弟俩是否愿意从军,得到双双同意后,他便计划等燕妄笙再大一些时让兄弟俩一同前往雁门。
可是还未等燕妄笙长大,天一教的魔爪就伸向了这个小村。
他只记得那天无数人被天一教抓走,老人、孩童、女人、男人……回来后都被制成了相貌怪异意识模糊的毒人。
他们在听闻风声时就在后院躲藏了起来,天一教的人离开后,父母这才带着他们悄然逃出。
“快跑,他们肯定很快就又会回来!”父亲急切道。
可就在他们即将穿过院前小道藏进丛林时,一声微弱的女人呼声从邻院传来,他们回头只见那位年轻母亲立在院墙内,半边身体已经开始尸化。
她双手捧出陷入昏迷的柳卿放到围墙外,用仅存的几分意识恳求道:“求……求你们,带他走,我马上要撑不了多久了……”
燕家母亲正要上前,他们的父亲却先一步冲了过去,抱起柳卿后迅速跑回他们面前,推攘着让他们赶紧藏身躲入林中。
昏迷的柳卿朦胧中半睁开眼,模糊望到院子里变为毒人的母亲,他呜咽轻声啜泣着,再次合上眼眸。
一行人进入丛林之际,位于最后的父亲突然驻足,他惊愕垂下眼眸,胸前利箭破膛而出。
血花四溅,女人与小孩的惊呼同时响起,父亲最后用力一推他们喊道:“快走!”
身后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毒人咆哮的嘶吼。
“那边还有一家!快追,把毒人放出去!别让那几个人跑了!”
天一教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母亲最后悲痛望了父亲最后一眼,转身着三个孩子钻入林中。
天一教穷追不舍,林中更是遍布毒人难以逃脱,眼看他们就要被包围时,母亲寻了个宽阔树洞将他们安置下。
似下定什么决心般,她蹲下身拉过燕芜笙的手,认真叮嘱道:
“芜笙,你是这里面最大的孩子,娘接下来的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你们先留在此地,待到傍晚天黑之前再离开,在这期间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离开这里后,带着两位弟弟去雁门关,去从军。”
“去护国佑民,去维护天下安康,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母亲说完,就将孩子们都拥入怀中,她搂得那么用力,那么紧,最后她恋恋不舍松开他们,转身冲向了茫茫林中。
不多时嘈杂声从远处传来,毒尸的吼叫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他们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燕芜笙来不及悲切,他铭记着母亲离开前的叮咛。
挨到傍晚时,附近林中寂寥无声,他一手拽着燕妄笙一手抱着柳卿,在夜幕降临前飞快离开了枫华谷。
不知跑了多久,在他再也感受不到毒人的可怖气息时才松开二人,当时燕芜笙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好半天也没能缓过来。
临近虚脱的兄长燕芜笙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燕妄笙早已红了眼睛。
他死死盯着柳卿,曾经一同玩乐时的喜爱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他的眸子全然都是凶戾。
全是恨。
明明他们一家四口可以安然无恙离开村落,就是因为柳卿的母亲!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为了救出柳卿,父亲便不会耽误那片刻时间而被赶来的天一教利箭穿心,母亲更不会为了引开毒尸以身赴死!
短短片刻之间,他们失去了双亲,在这世间漂泊无依。
家园没了还可以再建,但是家人没了,那就再也找不回了。
但如今柳卿母亲已死,燕妄笙只能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怨念,通通都集中在了柳卿身上。
等兄长燕芜笙终于缓过神的时候,燕妄笙已经怒吼着朝柳卿扑了过去。
兄长大惊失色,赶紧冲上前将燕妄笙拦住,“妄笙!你这是做什么!”
燕妄笙目光闪烁,他一抹眼睛恨恨道:“是他害死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我要杀了他!”
兄长万般头疼捏着眉心,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燕妄笙拉了下来。
“我们该恨的是天一教,而不是这个比我们更加可怜的小家伙。妄笙,你这么快就忘了母亲临走前的话了么?”
“不,我没有!可是我没办法不恨他!我已经……”燕妄笙哽咽着,终究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他仇恨瞪了柳卿一眼,悻悻收手。
兄长本想问已经什么,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发现柳卿明明是醒着的,可一路上全程都是无比安静,就算刚才被打也不哭不闹,如同失去魂魄没有情感的傀儡一般。
兄长疑惑戳了戳柳卿的脸蛋,然后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不由惊愕道:“好烫!”
燕妄笙背对着他们闷闷卧在一旁树下,听到后欲转身,却终究冷哼一声没有回头。
兄长望向他蜷曲缩着的背影,焦急道:“妄笙,我们得立即赶去附近城镇,清儿烧得很重,再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燕妄笙冷冷道:“哥,天色已晚,我们对这附近并不熟悉,摸黑寻路反而更不安全,不妨明日天亮再行。”
兄长一怔,他稍稍揣摩发现不无道理,他一路奔波光顾逃命,压根没注意到附近是一番什么景象,此时夜幕降临,周围只能见到枯树几棵,若是再走只怕离城镇越行越远。
“可是清儿……”
燕妄笙打断他道:“一晚上死不了。”
兄长叹了口气,他担忧望着柳卿,于是脱下自己外袍披在对方身上,将小小一团的孩童搂在怀中。
“他这个模样我总感觉不像是简单的生病,希望这一夜他能熬住。”
兄长温柔环抱着柳卿,可他自己此刻也是身心俱疲,他靠在树干上稍稍阖眸歇息,没过多久就沉沉昏睡过去。
模糊中,他隐约感觉到怀中人挣扎了几下,他努力想掀起眼皮,不过又是一阵困倦感汹涌袭来,他在这铺天盖地的乏累中深睡过去,终究还是没能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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