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他在回忆里沉了许久,可收回意识后却发现不过是须臾之间。
柳卿依旧倒在自己面前,瞳孔几乎完全涣散,眸中也看不出什么具体神色。
可此刻再望着柳卿,他记忆里那股仇恨却仿佛被沉入海底般——
明明想挣扎上来掀起一番波澜,却始终被另一种情绪覆盖吞没。
在失去所有记忆的起初,他朦胧间还是有察觉到自己的脾气凶横,但那时的他更多的是茫然,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张被垫在案台上的白纸。
一笔一划都蕴着前一张的痕迹,但实际纸面却空无一物。
但如今回想起来,他曾经的人生确实一直都活在仇恨之中。他恨柳卿,恨天一教,恨安禄山,恨所有从他身边剥夺掠取的人。
他那时敢那么肆无忌惮的去恨,只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在一旁提醒他:放下仇恨吧,不要活在仇恨里。
有人会为他善后,会作为指引他走往正确道路的船帆。
可现在那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恢复记忆后,其实一直都在逃避去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兄长已经死了。
他终于再无任何亲人所在身旁,他这时才明白,曾经年少时失去唯一亲人的柳卿是如何感受。
但他那时却将仇恨形成利刃,冷漠绝情的刺向了对方,所以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柳卿也即将为他而死。
他突然很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对这个少年做出那么多无法弥补的伤害。
但他十分庆幸,还好柳卿在最初与他们分别后失去了所有记忆。
或许是因为当年在村落时柳卿也沾了几分天一剧毒,不过毒效并未让他尸化,而是陷入昏迷发热、失去记忆,并且在之后多年都留下动弹不得失去意识的突发病况。
或许是后来柳祠再见面时,老天决定给他一次放下仇恨的机会,但是他并没有抓住那次机会。
于是在他心怀不甘将柳卿拉上祠堂时,命运终是满满失望将他们缠绕交织,形成一股不可抵抗违背的罪孽之缘。
此后他犯下的所有错误,便都让那个少年人替他扛了下来。
“怎么,是终于陷入绝望了么?”
燕妄笙的思绪飘得很远,却又被男人的声音唤了回来。
“两次至亲之人死在面前的滋味如何?”
岚大人蹲下身抓起他的头发,望着抬起的那张沾染血泪的面孔,轻蔑笑道:“还是说终究发现自己逃不出我的掌心,现在内心开始觳觫不已了?”
燕妄笙虽被迫抬起头,但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盯在柳卿身上。
此刻倒在地上的那张少年面孔,再次与时常出现自己梦中的幼童面容交织。
梦里那个孩童笑得很开心,扒在院墙上冲着他喊道:“燕哥哥,清儿最喜欢你了!”
他终是合上了眼眸,心中再次燃起仇恨之火,但将那个少年与梦中的孩童,一同拦在了黑暗之外。
岚大人的笑还没完全肆意,却在下一刻凝固在眼中,他松开手腾的站起身,脸上瞬时转为一片惊愕。
他看到聚灵符一片片燃烧,泯灭,最终沦为燕妄笙身上的一道光。
“怎么,你还能献祭两次阴魂不成?”他大声道,声音末尾却有些发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壮起胆量。
确实,他已经在燕妄笙身上吃了太多亏,现在只想赶紧速战速决,点罡破煞,让对方魂飞魄散。
岚大人抬手唤来浮灯,再次将燕妄笙团团围绕压制住,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再来镇上空阴风四溢,阴冷的气息浓稠弥漫的几乎让人窒息。
他抬起头,只见扬州城附近的所有鬼祟在这一刻都腾空而起,化为一缕缕烟魂由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再来镇上方的天际一片诡谲迷幻的色彩,天空中一道血色漩涡缓缓形成,漩涡下方,正对着燕妄笙所处之地。
刹那间所有阴魂鬼祟之力都被吸附进了漩涡之中,从天而降一道玄色闪电劈开镇中迷雾,强悍凶猛的来势让岚大人招架不及,拦起结界就跃离开来。
岚大人瞳孔微缩,望着天际之景瞠目结舌。
他二十余年方士道路,身为高阶鼎盛的阴阳上尊,什么样的鬼魅邪祟他没见过。
可就在今夜,他居然见到了万魂合一的震撼之景。
燕妄笙将二十一年以来的恨全部凝聚体内,深切的怨念几乎要将他反扑吞噬。他以此力量将整个扬州城的孤魂野鬼全然吸收为自己所用,体内魂力瞬间猛涨,痛苦的仿佛要将身体撑炸开来。
他拼尽全力压制仇恨反噬,带有治愈的魂力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覆盖整片扬州城,魂力在扩开的瞬间就发挥了效力,随之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再来镇的死寂。
倒在地上的柳卿胸口也止住了流血,他的瞳孔缓缓凝聚起微弱光芒,思绪如同刚被人从厚重的泥浆里捞出来,虽然还是混沌糟乱,却在慢慢恢复清明。
燕妄笙散去了一半魂力将整个再来镇唤醒,他又凝起另一半魂力,朝岚大人落下。
朝他如今唯一的仇恨之源。
岚大人迅速凝起灯盾笼罩起自身,可怨毒狠戾的魂力就像南屏江岸涛澜汹涌的江水,仅是一个浪头,就将他拍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再无翻身之余。
戏参北斗的幽光再也没有亮起,那抹幽蓝的灯盏,随着它的主人一同落入了地狱。
苍穹之上的诡异云雾逐渐消散,露出微微泛着殷红的圆月。
燕妄笙立在月下,他摊开手,月色温和的穿过了他的掌心,遗憾坠在了冰冷的地面。
他透过自己的掌心看到了地面洒落的血迹,触目惊心。
也看到了血迹旁努力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少年,目光如炬。
燕妄笙叹息一声放下手臂,轻轻在柳卿面前蹲下身。
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身影又淡了几分,在柳卿犹如一抹幻影。
“不要……”柳卿慌了,他咽着血沫声音颤抖道:“燕兄,别走。”
他伸出手想要触及燕妄笙的铠甲,可是一如他们初见时的那般,他的手直直穿过了燕妄笙的身体。
柳卿眸子里的闪烁终于落了下来,明明在他被弯刀穿心疼痛无比的时候都没有落泪,可在此时燕妄笙即将消散之际,他却像被人抛弃的孩童般呜咽着。
“别丢下我,燕兄。”
这一声如同小石子般抛下燕妄笙的记忆河流,扑通一声,幼童的稚嫩声与少年昏迷时的悲切一同响起:
“别丢下清儿,燕哥哥。”
燕妄笙的身影已经淡的甚至看不真切,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魂开始在空中破碎分解,四处飘散。
他望着这个与自己命运一生缠绕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深知自己大概只剩下一句话的时间,于是他张了张口,想说对不起,却又想说谢谢你。
只不过在须臾的纠结间,他下意识就吐出了心中最为所想之句,随后他就感觉思绪一片空白,他最后看到的只剩下天边的圆月,一如柳卿明亮的眸子般,缓缓隐入南屏汹涌的江流之中。
柳卿怔怔望着面前,原本立在此处的人影已经烟消云散,尘世间再也寻不到那抹踪迹了。
心好疼。
明明伤口已经被魂力治愈,可此刻就像再次被从内部撕裂开一般。
再来镇中灯盏点点亮起,天策军与苍云军的呼喊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柳卿脸上尽是麻木,他回味着燕妄笙离开前最后的话语,随后摇晃站起身,不带丝毫犹豫,转身朝着茫茫夜色匆忙离去。
一个月前。
王不空统领在开启那封信后,得知营内有叛党,却不知具体为何人,当时安禄山已盯上这支队伍,想必之后还会找机会有所动作。
于是王不空心中生一计,便是将这支队伍架空脱离营队,以此引出暗处敌军,再将其一网打尽。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有意让整个队伍集体行动,并且自己未曾离开营中半步。这样将近过了半个月,敌方果然按耐不住,发起行动试图他们分散侦查。
但王不空早就看破了对方的诡计,他干脆就让整支队伍一同追捕敌方,于是就这么一路从南屏追到了扬州。
到了扬州后他把队伍安置在了再来镇,同时与秘密调来的另一批军队汇合,在下午就传出自己先回雁门的消息,然后大张旗鼓离开了扬州,又悄悄潜回。
他知道敌军发觉他撤离后,肯定会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攻向军营。可王不空没想到,对方居然让整片再来镇都沉睡了下去,甚至包括他们埋伏在外的那批队伍。
令他更加意外的是,等他苏醒时,那群看守在外的叛党队伍居然已是群龙无首。他赶紧调整好队伍与镇中联系,不多时两方内外夹击,将那批天一教与狼牙军聚集而成的敌党一网打尽。
一询问才得知,敌军队伍的负责统领带他们夜间暗袭,到达后却让他们守在镇口,自己独自进去,说要会个故交。
但他们没有等到统领的进攻信号,而是等来了苍穹上方鬼祟肆虐的可怖之景。
王不空率领队伍镇中搜查,依旧没找到岚大人的影子。
最后还是薛尘,在柳卿居住的木屋前寻到了一滩血迹,与半盏破碎的戏参北斗。
在第二日天明之际,当晨曦照到再来镇中两军队伍时,无数人纷纷愕然惊呼,只因身旁数名同门竟在阳光下纷纷化为灰烬。
那些人无疑都是岚大人制造的死士,在没了岚大人的魂力支撑后,他们终于在曙光下归于尘土,得到生命安息。
薛尘那时候与燕芜笙正在一起。
望着燕芜笙在晨曦照映下缓缓飘散,他叹息的同时,也为好友得到解脱而心生欣慰。
燕芜笙最后对他弯眸一笑,轻轻道:“再见了。”
微风拂来,薛尘眨眼之间,身旁已空无一人。
不同于往常刺骨的秋风,今日的风十分温和,在晚秋中是难得的一份舒适。
薛尘抬起手遮在眼眸上方,罩下一片阴影望向天际,只见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因在江边巡逻时受凉导致了风寒,于是回到营帐后煮了些汤药灌下肚,就很快沉睡了过去。
从睡梦中惊醒时,他只觉得鼻腔堵塞,嘴唇也几乎干裂,他昏昏沉沉想要起身却发现无法动弹。
这时营帐外一声巨响,他的思绪彻底恢复清明,随后就听到了岚大人那自命不凡的话语。
薛尘惊愕无比,但他无法发声,无法动作,或许是他的风寒鼻塞导致吸入的毒气并不多,也可能是睡前那碗汤药起了些作用,所以在全部人沉沉入睡时,只有他模糊醒了过来。
不过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他只能耳听自己的挚友悲壮离世,命祭阴魂。
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就在他第二日失魂落魄一整天时,在夜晚降临之际,他的挚友就委托了那位霸刀弟子交任于他。
当他将那封信完完整整交到王不空手中,他一颗高悬的心才算终于放了下来。
薛尘轻轻垂下手臂,阳光照得他眼眸微眯,他此刻心情甚好,吟着几句往队伍走去——
“我待故人明月下,饮酒狂歌血未干。”
“等寻双燕归逢起,与魂同吟战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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