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都

“前面就是江都了，江都的端午盛会特别热闹，小娘子不去看看吗？”

        店家相当热情，大有“你吃我一碗面，我交你一个朋友”的架势。他忙活了一阵儿，又给慕澈予端来一小盘咸菜：“小娘子再尝尝这个，这是我家里新做出来的，味道可好的嘞。”

        慕澈予向来招架不住热情的人，面对热情的人，你不回应，总是显得不够有教养，她只好隐藏住自己的不情愿，挤出一副自认为温和的表情，道了声谢，又一句一捧地附和着：“是吗，江都的端午有什么看头？”

        店家笑道：“不知小娘子听没听说过‘江心镜’？传说有一位极厉害的铸镜师曾经于扬子江心开炉铸镜，在五月初五这一天铸成了一面盘龙宝镜，进献到宫中。数年后，天下大旱，这宝镜上的盘龙竟然化成了真龙，腾于空中施云布雨，解救了这一场危机。于是自此以后，我们江都每年都要在五月初五这一天，请上全江都最厉害的铸镜师，用最好的铸炉，于江心铸一批铜镜，再将这些江心镜细细打磨一年，等到来年献于圣人，藏于宫中。今天就能看到这一年一度的铸镜盛况呢，小娘子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可千万别错过了。除了铸镜，听说今年还请来了全江都所有的赛龙舟好手，要来一回夜赛龙舟！啧啧，那龙舟啊，据说是集合了全江都最好的能工巧匠，做了整整大半年才完工嘞！我干完小娘子这一单就收摊了，赶早进城，还能抢个好位子，去凑个热闹哩。”

        “赢的一队有什么奖励吗？”她继续搭话。

        “这倒是不清楚，”店家乐呵呵地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摊位，“不过这头名的奖励向来是很好的，想必今年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等这龙舟赛完，还要沿江放烟火呢！盛景呀！”

        “这样啊，”她不无遗憾地道，“那应该会很晚了，我一般睡得早，估计是没机会看到了。”

        店家听得讶然，忍不住问她：“小娘子一般要何时歇息？”

        “戌正左右吧，一直要睡到第二日的辰正，不然的话，一整天都没精神。”

        “这就是说，小娘子每日要睡上整整六个时辰？果然是人外有人，想不到小娘子还是位奇人呐。”店家笑道，“小娘子勿要介意，我虽然只以这一间小小的面摊谋生，却特别喜欢听一听过路的人讲一讲他们自己的奇事。”

        慕澈予听着这话头不大对，她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店家正双眼冒光地看着她，一脸兴致盎然。

        让你多嘴！她十分懊恼地在心中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其实……也没什么神奇的，”她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不过是有人天生觉多，有人天生觉少罢了。”

        “小娘子倒是活得通透。”店家得她一句敷衍的回答倒也不恼，颇为识趣地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而是关心地问了句：“每日需要睡这么久，会不会影响到小娘子的生活，耽误小娘子做自己想做的事？”

        慕澈予闻言，不由怔住。

        她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长久以来，她身边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习惯，只有无穷无尽的包容与迁就和理所应当的崇拜与牺牲，一层又一层地牢牢包裹住她，从来没有人想过问她一句，喂，你想不想从这个茧中出来，过一过平凡人的日子？

        她重新低下头吃面，一滴泪落到了面汤里，瞬间便不见了。

        也许还是自己太矫情了吧，她想。

        “即便是看不到龙舟与烟火，那也可以去看看江都的美景。”店家恳挚地说，“江都美景只应天上有，如今近在咫尺，小友可莫要错过。”

        ……

        老马也吃饱了，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她看了一眼天色，白天渐渐长了，现在依然明日高悬。

        或许顺路去趟江都也不错，她想，反正除了庐州，去哪里都可以。

        没走上几步路，就已经能远远地望见江都的城楼了。城楼巍峨而立，护城河蜿蜒流淌，果然好气派。由于端午盛会将至，入城观景的人络绎不绝，因此今日守门的士兵们都纷纷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严格勘合入城者的公验，引导入城者排队进城，秩序井然。

        慕澈予没有过所，她也懒得去办——反正也只是看一眼江都的风景，呆不了几天，费那个事干嘛呢。于是她还是用了之前进柳城的法子，找了一支商队商量了个价格，让他们把老马带进城去，而自己则找了一段无人的城墙，借力飞入城内，再去寻到那商队，领走自己的老马。

        为了即将到来的端午盛会，江都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慕澈予其实并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如果身边围着太多的活人，她甚至会有些恐慌。就像现在，她将缰绳牢牢握在心口，紧紧地与老马贴在一起，希望能快些走完眼前的这条摩肩接踵的街道。

        但这份十分卑微的愿望并没有实现。眼见前方又涌过来了一群说说笑笑的人，她实在是没有信心能从他们的夹缝中得以幸存，于是当机立断，飞速旋入旁边的一家食店。食店里也是人声鼎沸，但她没得挑，这已经很不错了，人贵在知足。

        好在食店里还剩下一个角落里的小食案，让她避免了与别人拼桌的尴尬。总算是清静了，她忍不住把脸深深地埋起来，十分懊恼。

        就不该盲目接受别人的推荐，有这工夫，在城外林中挑棵合意的树不好吗？若是中途睡醒了，说不定还能随缘看看烟火呢，不比现在这样快活百倍？

        为什么不量力而行呢？唉。

        伙计满脸堆着笑过来，问她是否介意与别人拼个桌？她想也不想就选择了拒绝，伙计又去问旁边那桌，也被拒绝了，就又走去问更远的一桌。她随意往那边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随即，她皱起眉，又往那桌看了一眼。

        坐在那桌的是两个体格健壮的汉子，带着一个正有些昏昏欲睡的小孩子。她再度看了这一眼，是因为她觉得这小孩子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过去的记忆仿佛被水狠狠地清洗过一番，仍然面目模糊，但最近的记忆却是鲜活的。她回想了一下，很快便确定自己的确见过这小孩子一面，当时他正与他的母亲在一起，她见他们母子二人囊中羞涩，还做了回小小的善事。

        她收回视线，转过头继续去看楼下热闹的街道。

        这个组合是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两个汉子有可能是那对母子来江都所投奔的亲戚，而那位母亲或许是不想出门凑这个热闹，也或许是另有他事，因此请托亲戚带着小孩子出来见一见世面。他们的食案上摆着不少吃食，小孩子的面前还放着一盏精致的小花灯，她刚刚在街上看到过这种花灯，价格不算便宜，而那孩子虽然看起来昏昏欲睡，但没有哭闹，可能就是玩累了，困了罢。

        这里离江边有一段距离，但她目力极好，能看得清江心那艘大船上的人们正在铸镜，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但却有条不紊。她看得入了神，回过神来时，那两个汉子已经带着小孩子离开了，她也就没再继续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尚有空房的客舍，要到了最后一间空房。

        太要命了，她想，她可再也不凑这种热闹了。

        刚把行李归置好，隔壁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小孩子的哭闹声。她屏息听了一会儿，那依稀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的声音，哭喊声断断续续的，间或有闷闷的“唔唔”声，似乎是被人强硬地捂住了嘴巴，但小孩显然在不断地努力挣扎，在暂时摆脱捂住嘴巴的大手时，大声哭喊着“坏人”“我要阿娘”。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下子就想到了刚刚见到的那个小孩子。看来自己的直觉没有出错，那孩子的确是被掳了，那两个汉子随身配着刀，神情隐约透着凶狠，果非善类。

        她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冲进了隔壁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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