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舒和
叶淮言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当看到那座熟悉的山门时,才终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望舒庵内寂静非常,他径直进了后院厢房,抖着手一间一间地推开来看,空的,空的,空的,每一间都是空的。最后一间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两只手缓缓推开那道门——
还是空的。
整个望舒庵都是空的,空无一人。
他立刻跑向后山。望舒庵后连着一大片湖,湖上只有一座石桥,通往湖心小岛。他一口气跑过石桥,结雪庐和娑罗树就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结雪庐的门大敞着,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方水池,只看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是没有人。
他不由得扶住了身旁的娑罗树,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支撑自己保持站立。
这望舒庵竟然变成了一座空城,而他觉得,自己的心比现在的望舒庵还要再空上几分。
还有哪里呢?如果还有人在的话,还可以去哪里找呢?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到任何地方。
望舒庵就只有这么大。他幼时也曾困惑,为何明明万事俱备,望舒庵却始终不曾扩建?他还记得夫人是这样回答他的:因为普通,所以才更容易隐藏。
娑罗树在微风吹拂中娑娑作响,他抬起头看,看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打从出生起就在这里生活,小的时候,娑罗树是这样的,长大了,娑罗树还是这样,它一直都没有变过,变的只有他们自己。
树影摇曳间,他目光一顿,停留在靠近树根的一小块土壤上。这块土壤不过指甲大小,呈暗红色,像是曾经渗入过鲜血。他捻了一点土放在鼻下闻了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来时曾留心注意过,整个庵里虽然空无一人,但处处干净整洁,厢房内也毫无打斗的痕迹,物品皆放置在原处,就像是庵内的人忽然间全部离开了,走时没带走一点东西。
这极不寻常。
因为这望舒庵并不是一间普通的庵堂,这里的所有人,若没得到夫人的允许,是不能离开的。
而夫人,永远都不会让这里无一人看管。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这些年来虽然大多时间都在外行事,但与夫人一直保持通信,近期夫人并没有向他下达任何有关望舒庵的指示,他就一直以为庵内一切如常,直到与阿澈谈及庵中之事,才惊觉情况并不寻常,极有可能是出事了。可夫人一年前远赴蜀地办事,那件事办得并不顺利,令夫人颇为心烦,此时若再用望舒庵的事情叨扰她,只会令她更为烦忧。
思绪翻涌,叶淮言最终决定暂时不向夫人报告望舒庵的异样。他打算先去山下探听一番,希望能打听出来一些可用的信息。
忽然,他听见有车轮驶过石桥的声音。这座通往湖心小岛的石桥有些年岁了,表面的这层石头早已在雨淋风蚀中变得凹凸不平,即便是再圆滑的车轮也不易通行。轱辘辘,轱辘辘,车轮声缓缓地由远及近,果然是舒和。
舒和还是穿着一身素衣,左手持一串佛珠,不施一点脂粉,未着半分首饰,整个人素净到了极致,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如花般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样子。见他看过来了,她便将手轻轻搭上轮椅的一侧车轮,示意身后的谢婆婆不必再继续前行。
“淮言,怎么自己回来了?”她的声音是那样轻柔,仿佛清晨时凝结于花心的第一颗露珠,被晨间的第一缕清风拂过,啪嗒一下,轻轻落到人的心上。
叶淮言先前种种的焦躁不安叫这一句轻柔的细语轻柔地抚过,瞬间便安宁了下来。他走上前去,向谢婆婆见礼,又从谢婆婆的手中接过轮椅的把手,接着,他习惯性地微微俯身,低声在舒和耳边说道:“担心庵里,因此便回来了。庵里发生了什么事?人都哪里去了?”
“哦,没事的,”舒和轻轻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笑意,“前段时间收到夫人的消息,说是有人正潜入登州打探望舒庵,我就做主让大家先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让你担心了。”
“那就好,”他道,“若是由你来安排的,我就放心了。”
“你这一路上累着了吧?不如去我现在落脚的地方,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下。”
“嗯,好。”叶淮言点头应着,轻手轻脚地帮她将轮椅调转了方向。
“阿澈没同你一起回来吗?”辘辘的车轮声中,舒和轻轻问道。
“我先前以为庵里出了事,担心阿澈回来恐怕更不安全,因此让她暂时留在了外面。庵里既然没什么事,那我歇息片刻便出发去寻她回来。”
舒和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她这次下山是为了什么?是有人新亡吗?”
叶淮言这才记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回登云山找人询问那些令自己起疑的细节的,不过刚刚被庵内的空寂所惊,又在恐慌之后乍然见到舒和,倒是把本该查问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阿澈这次下山,是因为收到了我给她的一封信。”他和盘托出,向舒和细细解释着,“两个多月之前,我查探到裴家家主裴深骤然离世,便马上给阿澈递了消息,让她迅速前去柳城,探一探裴深的娑罗幻境。”
“阿澈又入幻境了?”舒和素来轻柔的语调禁不住高高地扬了起来,透出浓浓的担心,“她此行入境,顺利吗?”
叶淮言低下头,闷声回道:“她怕连累我,自己入境的。她的眼睛……在幻境中又盲了,这次受的伤……很重,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那你还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淮言,你这次行事也太不稳妥了。”
叶淮言低着头挨训,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舒和又问:“裴深的幻境里有什么可用的信息吗?”
“没有,”叶淮言摇头,“阿澈看到的都是一些裴深生前与亲人相处的画面,她中途不小心让裴深发了狂,因此幻境提前崩塌了,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舒和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恐怕还是要尽快另做打算。”
“嗯,”叶淮言立刻接话,“一会儿将你送回住处,我就即刻启程去将阿澈接回来。”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讨好的意味,说完这句话,他便看向身前的舒和,等待她赞赏他的决定。
可是这次,他等了很久,面前的背影依然保持沉默。他突然间开始忐忑不安起来,生怕自己刚刚又有哪句话说得不对,让舒和不开心了。
“其实,也不必那么着急,等到望舒庵安全了之后再接阿澈回来也不迟。”舒和忽然将手搭上轮椅的一侧车轮,示意他停下。此时,他们刚刚穿过了垂花门,来到望舒庵的前院。望舒庵的前院没有栽种任何植物,只有四面素墙,显得空空荡荡的。他们就停在了这里,他听到舒和轻柔的声音在这空空荡荡的院中回荡:“况且,如果我说,阿澈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呢?”
“什么意思?”叶淮言没有听懂,直愣愣地反问了一句。
舒和又叹了口气,慢慢引着他从椅后走到自己面前,握住他的双手,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底:“淮言,其实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谢婆婆的帮助下尝试净化血脉。”
叶淮言闻言,又愣愣地看向谢婆婆。谢婆婆默默地跟在后面,她始终面无表情,行走间甚至不发出一丝声音,安静得仿佛一个幽灵。
“你……”他转回头看着她,哑着嗓子,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
舒和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你能,你为什么……”
“淮言,听我讲。”她打断他,十分认真地说道,“三年前,我并不是与阿澈和若朴一起进幻境的。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去很久了,幻境的入口早已闭合,是我重新在顾谦文的长明灯中点燃了娑罗叶,又滴了自己的血,重新打开了幻境入口。”说到这里,舒和更用力地握紧了淮言的手,她的目光也变得愈发炙热:“淮言,我也能打开娑罗幻境,我的血也是有神性的!婆婆也认为我同样身具巫谢血脉,是可以进行血脉净化的。这样,阿澈就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因为我和她是一样的,淮言,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也是巫谢后人!”
一阵穿堂风倏忽而过,原来是起风了。叶淮言突然觉得有些冷,但舒和的双手是这样炙热,自从她的腿出事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神情了。他的理智一直在反复地提醒他,这仅仅是舒和的一席之话而已,巫谢后人,这是多么神圣的身份,夫人倾尽全力寻了那么久都没能找到第二个巫谢后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若是换了旁人,他一定会立刻嗤笑一声,道一句“痴心妄想”,可这是舒和啊。他迟疑良久,最终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净化几次了?血脉净化……那么痛苦,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能够承受得住吗?”
舒和注视着他,细白的脸上又浮起了柔和的笑容:“还没有几次呢,上个月才进行了第二次,可一切都很顺利,婆婆觉得比阿澈的净化还要顺利。只是我的腿伤还没有完全养好,势必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净化,我这两日就可以进行第三次净化了,可婆婆觉得这次可能会很凶险……这是我私自所做的决定,我没有告诉婆婆以外的任何人,除了你。”
“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是吧?”她轻柔而直白地问他。
“我……”
“失去这条腿也没有什么的,真的。”她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残腿上,低声道:“你看,我现如今不是很好吗?我只不过是在想,若是能帮阿澈分担她的重负,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足够了。我不想因为失去了这条腿,就成为一个只能被人照顾的废物。”
叶淮言慢慢地蹲下身来,他平视着舒和,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温和:“好,如果你想做,那就去做吧。”
“你同意了,你会陪着我的,对吧?”她开心起来,又忽然转为忧愁,“可是……可是阿澈那边……罢了,淮言,你不必担心我,我这里还有婆婆呢,庵里的危机我也可以处理好,你快去阿澈那边吧。”
叶淮言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何选择。
“不如……”舒和看着他,又道,“你暂且留下来,帮我处理庵内的事情,阿澈那边呢,我们可以先派一名暗卫去保护她,等到这边安全之后再将她接回来。你看这样如何?”
叶淮言听了她的话,想了想,觉得还是颇为妥帖的,于是叹道:“阿澈若是有你一半能干,我们也不必如此为她操心了。”
舒和还是那样轻柔地笑着:“阿澈与我们不同。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她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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