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多余

这日清晨，慕澈予照旧起早钓鱼。

        许娘子和蔻蔻都尚在梦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楼，听到蔻蔻突然高声喊了一句：“肉！我的肉！”然后吧唧了几下嘴巴，似乎真的在吃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吃完了肉，蔻蔻十分满足，于是重归安静，又沉沉睡去。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音，心道等到蔻蔻睡醒，自己一定要把她这段梦话讲给她听，好好取笑她一番。

        今日收获颇丰。回来的时候，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绕路去看一眼自己的画像。虽然已经改头换面，斗笠也严严实实地挡着她的脸，可她这一路上还是极为忐忑。等到她真的站在告示栏前，从上到下看了整整三遍都没找到自己的画像何在时，方觉自己先前的提心吊胆竟是都错付了。

        慕澈予，你怕不是个傻子吧！她在心中骂道。

        早知这江都府衙有此短板，她早便出城继续逍遥四方了，哪里需要为求谨慎白白地被困在城里这么多天？

        她沮丧地回到许家食店，许娘子与蔻蔻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做早饭。她想，罢了罢了，在这里遇到了许娘子和蔻蔻，过了这么多天的安生日子，也是幸事，细算下来不亏。她将鱼篓靠墙放好，刚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听到蔻蔻以不甚愉快的声音说了一声“莫小娘子”，似乎是正在与许娘子聊自己。

        她默默屏息，藏到门后。

        “娘子！那位莫小娘子到底还要在咱们这儿赖多久呀！”这是蔻蔻不满的抱怨声。

        许娘子没有回答。

        “你之前明明与我说好的，说她不会在这里住太久的！”蔻蔻得不到应答，变得越来越生气。

        许娘子还是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现在发现她什么都能干，是不是不想再留我了？”蔻蔻的声音里多了哽咽，她的话里充满着指责，也夹杂着小声的抽泣。

        许娘子终于开口了。她温声道：“我怎么可能赶你走呢？”

        “那你还不让莫小娘子离开吗？”

        “蔻蔻，九娘是个很好的人，你看，她懂些功夫，人又善良踏实，如今她有难，我们应当帮帮她的。”

        “我们帮她了呀！已经帮了很多了！可是你不觉得她不想走了吗？如果官兵查到她藏在我们这里，把我们也打为匪徒同党可怎么办？娘子做的是小本生意，一心只想本本分分地生活，哪里经得起这份折腾？”

        “蔻蔻！”许娘子提高声音斥道，“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九娘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我们要赶紧把饭做好。”

        “娘子……”蔻蔻不甘心，还想再继续力争，却叫许莲衿打断了。

        “蔻蔻，”她搁下了切菜的刀，沉声说，“我前两日路过城西的城隍庙，顺便进去看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蔻蔻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接道。

        “那群乞儿又在换头目了，被换下来的头目被人揍得奄奄一息，扔到护城河中自生自灭去了。”

        蔻蔻不说话了。厨房里只剩下忙碌的做饭声。

        慕澈予心中五味杂陈。她悄悄拎起鱼篓，退回到门外，猛地推开门，假装自己刚刚才回来。鱼篓里的鱼争先恐后地跃入鱼缸，激起啪啪水声，许莲衿闻声出来，见是她回来了，笑着招呼她：“先别忙了，饭好了，来吃饭吧。”

        她也浅浅笑着应了一声，被许莲衿挽过手，朝着厨房走去。

        ……

        吃过饭，离中午尚有一段时间。慕澈予借口有些不舒服，独自回到了二楼房间。

        她四下看看，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房间窗户飞身而下。

        这条街上的人不多，她向着城门的方向走着，步子放得极慢。

        有个小孩子突然从后面跑了过来，去追他的小蹴鞠。他家里阿翁跟在后面追着他，一边追，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跑慢一些，阿翁追不上你，阿翁认输了。”

        小孩子抱起蹴鞠，冲着他阿翁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继续向前跑。

        旁边人家的妇人开门泼了一盆脏水出来，有零星水沫正巧沾到了一位路过老妪的脸上。老妪气不过，叉着腰咣咣砸门，待那妇人开了门，便立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哼哼唧唧地要妇人负责。

        前面，卖货郎停了下来，殷勤地向面前的小郎君推销担子上的胭脂首饰。小郎君羞涩地挠挠头，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可自己的钱只能买下来一个，于是挑来挑去，还是买了最开始看中的那支蝴蝶钗。

        她沿着这条街缓缓前行，看着这些市井百态，沉默不语。

        大概是从八岁开始吧，她第一次成功进入娑罗幻境，大概就是在八岁的时候。那次也是跟若朴一起入境，他们两个人那时年纪都还小，全程慌里慌张的，生怕出不了幻境被困死在里面，若朴那时候的胆子比她还小呢，起码她在随亡者前行时还睁了几次眼，也没跟丢，若朴却一直哆哆嗦嗦地躲在她身后，全靠她一路牵着他。

        她记得，那个幻境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条街，或许就是这条街，也或许是远在千里之外、百年之前的另一条街。这样的街道，她见过很多很多，这些街道在她眼中几乎都是一个模样，即使它们只是存在于亡者记忆中的一些虚无的所在，也拥有着同样的温暖、喧闹与生命的声息。

        也同样地，全都不属于她。

        她仍旧只不过是逗留于这世间的一抹游魂罢了。

        江都人钟爱琼花，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栽种琼花。如今并非花期，但若至琼花花期时，想必定会美如仙境。

        她慢慢地走着，走着，已经可以遥遥地看到城墙了，却突然停了下来，折返几步。

        眼前是一座普通的宅子，同旁边一东一西的另两座宅子紧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凹字形布局。这样的宅子在街上比比皆是，可有一点，显得它有几分不同——它门前并没有栽种琼花，而是挺立着两棵桂花树。其实紧邻它的那两座宅子门前甚至连桂花树都没种，可还是这座宅子看起来最与众不同，让她此时此刻忽略了身边万事万物，眼中只能留下它的身影。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地砰砰乱跳。恍惚中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猛然记起来阿娘曾把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摇啊摇啊想哄她睡觉，可她淘气，偏不想睡觉，只想出门看月亮数星星。于是阿娘无奈地捏捏她的小鼻子，温声道：“如果阿久在一刻钟以内睡着，那明日就能吃到阿娘做的桂花糕。”

        桂花甜甜的香气传入屋内，连带着她觉得自己的口中也已经有了桂花糕甜甜的味道。她立刻闭上了眼睛，又把手盖在眼睛上面，急急地向阿娘道：“阿娘快看，阿久睡着啦！”

        忽然而至的记忆瞬间烟消云散。她回过神来，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敲门。

        无人应门。

        有位热心肠的行人路过，见她在敲这家的门，便告诉她这宅子没人住，别白费力气了。她谢过那位行人，等他走远了，趁四下无人时翻入了那宅子的围墙。

        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院中衰草丛生，地上落满了灰，一看便知已经多年没住过人了。她努力地在记忆里翻找，希望能将尚存的那些有关童年的零星记忆与眼前的这座宅子进行关联，可是越努力回想，她的脑袋就越疼，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头疼欲裂，倚着葡萄架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多年无人打理，葡萄藤虽是爬遍了架子，但藤叶上满是虫洞，结出的幼果也不多，曾经成熟的葡萄无人采摘，全都滚落在地，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污痕。

        直觉告诉她，自己一定曾与这座宅子有过关联。几天之前找回来的记忆与琼花相关，今日找回来的记忆又与桂花相关……桂花虽是到处都有，可琼花却是这江都城的最有名，说不定自己幼时曾经跟着阿娘在这间江都城中的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阿娘才会用看琼花来哄自己呢？若是留下来……通缉画像已然不足为惧，自己现在的穿着打扮迥异于当日，而当日追捕她、曾见过她面容的士兵也只有那么几十个人，只要小心避开就好。但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停留在这里的话会在什么时候被庵里的人找到，他们可能一两个月之后才能找到她，也可能明天就找来了，或许是淮言来，也或许不是淮言。她闭上眼睛，重重地叹出一口郁气。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她要留下来，她要留在这座江都城里，用仅剩的时间为自己找回这份过去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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