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细雨
江都的雨细密缠绵,很是温柔,一点儿也不像登州的雨,登州的雨若是认真下起来,保管让人连伞都撑不住,伴雨而来的大风能将行路之人连人带伞一起刮跑。
他们走在如此轻若烟雾一般的细雨中,慕澈予还是尽责地给潘衙役严严实实地打着伞,潘衙役醉成这样,若是淋雨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同时,她看向顾珏的眼神中也难免带上了一丝担忧。
顾郎君这细细高高的身板儿,看起来力气就不大,而潘衙役虽然个子不算高,但结实得像头牛,细细高高的顾郎君搀扶着粗粗壮壮的潘衙役,潘衙役晃到哪里,顾郎君就跟着晃到哪里,仿佛一根缠上了石头的水草,在这斜风细雨中无助地飘摇。
顾珏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努力地将潘衙役的身体向上颠了颠,颇为艰难地从潘衙役的臂弯中探头出来,向她问道:“莫小娘子累了吗?要不要把伞给我,我来撑一会儿?”
慕澈予摇摇头,没说话。她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拎着潘衙役飞回去,此时街上行人不多,应该不会引起什么骚乱,只是怕顾珏会多想,误会自己鄙夷他的体力,伤到他的自尊心。
顾珏没等到回答,又见她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顿了顿,好心问她:“莫小娘子怎么不给自己撑伞?我和潘大哥淋点儿雨没事,可女儿家不能淋雨的,容易生病。”慕澈予给他们二人撑伞撑得相当实在,自己却半个身体都在雨里。顾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没能看出来她究竟是哪里带着伤。
慕澈予急忙摇了摇头,有些腼腆地低声道:“雨不大,我不用打的。”
顾珏的脚步停了停,他稍事休息,双唇借着遮掩抿成了一条直线,又从直线硬生生弯成一道弧线,温声道:“莫怪在下多管闲事,莫小娘子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慕澈予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虽然在淋雨,但并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就习惯性地没有将这样的劝告当回事儿,左耳听进来,便直接从右耳飞出去了。她的心思仍然全都系在究竟要不要拎着潘衙役飞回家一事上,但她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顾珏有些高,她得奋力伸直了胳膊才能帮他撑好伞,胳膊伸直了,衣袖就软软地垂了下来,露出手腕上牢牢系着的那条长命缕,长命缕上的小铃铛在细雨中叮铃叮铃地轻轻作响。
雨虽然已下了好几场,但她还是舍不得摘下来。
慕澈予一路上跟着顾珏与潘衙役踉踉跄跄的节奏,随着顾郎君飘飘摇摇地将潘衙役搬到了家门口。
潘大娘还没收摊回来,所幸潘小娘子在家,她开门见到这样一番景象后着实是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喊了虎子出来,一同将潘衙役接了过去。潘小娘子略带着些羞涩地问顾珏是否要进来喝碗姜汤,顾珏微微一笑,婉拒了,潘小娘子又请他稍候片刻,忙不迭地跑进屋子里,似乎是想拿些什么给顾珏。
慕澈予不去掺和这些纠缠。她今天一整天接触了太多的人,已经快要突破极限了,如今一门心思只想快点躲回自己的小窝里。她刚要推开自家大门,却听顾珏在一旁朗声道:“若是方便,不知可否请莫小娘子至舍下一叙?”
慕澈予惊讶地看向顾珏,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顾珏又道:“有要事相商。”
闻言,她轻轻蹙起眉头。她自认为与顾珏并没有熟悉到会有什么需要两人共同商讨的要事,但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宅子,对她来说不亏。于是她点点头,收回了推开自家大门的手。
顾珏的温居宴不过是大前天的事情而已,她环顾四周,宅子里的布置与那天相比没什么变化,她的记忆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如同一潭死水,生不出半点波澜。
雨越来越大,慕澈予就被顾珏引进了厢房里避雨。厢房里多出来一个架子,架子上晾满了画,顾珏将她带到了这架子的旁边坐了下来。
她本以为顾珏所说的要事是很急迫的,可进来以后顾珏却显出一副不怎么着急的样子,等她落座后,又请她先歇一歇,自己稍后便来。
慕澈予颔首,安静地坐在原地。
刚刚进来时慕澈予曾无意间往架子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那架子上的画全部用的是一般大小的纸,构图也颇为相似,她有些好奇,但在架子旁落座以后却强制自己别往那边再看,乱看别人的东西总是会显得没有教养。
她心中天人交战,浑然不觉顾珏实际上很快便去而复返。顾珏无声无息地隔着窗凝视了她一会儿,仍旧没能看出来她到底哪里受了伤。见她始终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得久了,甚至看出来一种乖巧的感觉。他摇摇头,驱散这个诡异的念头,弯起唇角推门而入。
“喝碗姜汤驱驱寒吧。”顾珏笑道。
慕澈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双手接过了这碗姜汤。这位顾郎君倒是颇为周到,她想起最初听他自言为顾家九郎时内心深处所涌起的强烈不安感,如今看来,似乎是她小题大做了。
她主动问道:“顾郎君所说的要事是何事?如果能帮得上忙的话,我一定会帮。”
听到她这样说,顾珏不禁轻轻笑了起来。他迎上慕澈予不解的眼神,示意她将目光转向她身旁的架子:“我这两日画了一些画,莫小娘子若是感兴趣的话,不妨看一看。”
“可是……”慕澈予嗫嚅道,“我对赏画一事并不擅长,顾郎君是不是找错人了?”
顾珏但笑不语,仍然坚持让她看一看架子上的画。
慕澈予推脱未果,只得起身去看画。
看着看着,她渐渐琢磨出来了一点儿不寻常的滋味。
“这是……通缉画像?”
顾珏笑着点头道:“是。”
慕澈予立时警惕了起来。她迅速拉开自己与顾珏之间的距离,站到房门前,占据了这个进出厢房唯一的通路。
电光火石之间,她了悟到当日顾珏温居宴上潘衙役曾说会引荐顾珏去试一试府衙的画师一职,而这所谓的画师竟然是画通缉画像的画师。顾珏既然专门找上她,想必是接触过她的资料,甚至是重新绘制了她的通缉画像,此时他选择私下来找她,而不是直接将她交给官府,却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试探着问道:“顾郎君这是何意?”
顾珏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端起他自己的那碗姜汤。他笑道:“姜汤要趁热喝,事情可以慢慢说。”
慕澈予注视着他,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多说一句,果真小口小口地喝起了姜汤。良久,她姑且妥协,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姜汤喝完了,”她冷冷道,“顾郎君可以开始说了吧。”
她心中光明磊落,却担心节外生枝,若是这位顾郎君终将成为她留在江都探寻旧宅一事的阻碍,她不介意现在就将这个阻碍清理干净。
顾珏在那一刹那间感受到了如冰般刺骨凛冽的杀气。他挑了挑眉,仍然和风细雨地说道:“莫小娘子不必担忧,架子上的是这次需要补画的全部通缉画像,你可以再仔细地看一看。”
慕澈予狐疑地看着他,顾珏一脸真诚的笑容,显得人畜无害。
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画像,这一次,每一张都没有放过。
“这里是全部的画像?”她不太相信,因为她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那幅画像。
“这里是全部的画像。”顾珏确认道,他在慕澈予半信半疑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从墙角书架的底层抽出来一幅画,展开给她看。
慕澈予不由得呼吸一滞。
这也是一张通缉画像,上面所画的,正是自己。
顾珏的画技如臻化境,这幅画像简直栩栩如生,若是用这幅画像通缉她,恐怕不出一日她就会被官府抓住。
顾珏直接将这幅画像塞进了她的手里。
她怔怔地看看手中的画像,又看看这位令她捉摸不透的顾郎君,疑道:“你这是……何意?”
顾珏却一言不发,又翻出来一支蜡烛,将蜡烛点了起来,推到慕澈予的面前。
蜡烛的火光仿佛拥有着无限的魅惑,慕澈予下意识地便想将画像投入火中,亲眼看着它燃烧殆尽,但她最终扼制住了自己的手。她听见自己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地问道:“这画若是就此消失,你不怕受到牵连吗?”
顾珏轻轻皱起了眉,他曾在脑中无数次地演练过慕澈予可能会有的反应,而当下的这一种,虽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却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那一种。
他缓缓道:“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画像,你的那幅,我会画成另一幅样子交上去。”
慕澈予十分困惑,顾珏所施展出来的善意甚至让她隐隐生出一丝恐慌,她在这里过上了平常人一般的生活,但无论怎样刻意地遗忘身份,她的身份也不会改变。她认认真真地端量面前的这位顾郎君,保持着对峙的姿态,万分谨慎地问道:“你我二人不过初识,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你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
顾珏苦笑了起来:“若我说是因为觉得与你有缘,你会不会立刻就要提刀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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