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风波（一）

青霄堂内，一道板壁将下人的目光隔绝在外。当然，也没有几个人会大胆的偷窥主家的阴私。

        银发盘起的方老太太坐在上首，在她的左边下首，先是空出了一张椅子，那是为她不归家的大女儿留的，再下去便是她的二女儿和三女儿。右边下首，则坐着她的孙女们，头一个便是方晓初，也是底下跪着那男人的妻主。

        老太太端着慈眉善目，垂眸望着跪坐在殿中低低啜泣的男人。男子低着头，一截柔软白皙的脖颈从裹得并不严实的围脖中露出，不时地拿着手帕抹抹眼泪，说是啜泣，语调却是一唱三叹，如莺啼婉转，惹人垂怜。

        老太太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她痛心地说道。

        底下的哭声顿时停了。

        她错在生在楠朝，长于楠朝，明明遭受诸多不公，却还相信那些刽子手的谎话。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什么男人顶天立地坦坦荡荡，不屑于耍阴谋诡计，什么男人之间的情谊来得简单又情比金坚。我可去他爹的吧。

        “啐！”

        眼见着一向慈祥的老太太对着自己“啐”了一声，沈晶呆呆地跪在地上，连哭泣都忘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无助地向他的妻主望去。

        被这么一张明艳俏丽又楚楚可怜的美人脸求助地望着，若是放在一般时候，方晓初必是忍不住要为他求情几句的，可她昨日刚在商署与同僚熬了大半晚，今儿天大亮了方才回到家。正准备补个短觉，沈晶身边伺候的翠钱便哭着过来说沈晶被老太太叫去青霄堂了，求着娘子做主，方晓初无奈，只好又穿好衣物，急匆匆地来到青霄堂。

        就算坐在了椅子上，方晓初仍觉得此时脑子里装着的是一团浆糊，事情的前因后果也被拉扯进了这团浆糊漩涡中，她努力了半天，硬是没从中缕出一条线来。众人的声音好似是从九天之上传来，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她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茶上，也因此完美地错过了沈晶求助的目光。

        她闻了闻手里的茶，似乎是雪顶含翠，眨了眨眼，一口气喝下，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在她妄图使自己清醒期间，她的二姨方卓志早忍不了现下这怪异的气氛，开口劝慰方老太太道：“母亲，您消消气。”

        “你闭嘴！”伴随着茶杯“咚”地一声敲在桌上，老太太头一次对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女儿发了脾气。

        方卓志连忙缩回椅子中，摸了摸鼻子，回了沈晶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方老太太看着左手边的女儿们，除了长久不归家的大女儿，剩下两个个个顶着大大的熊猫眼。而右手边坐着的两个孙女，都是大女儿所出。大的那个迷迷糊糊地，似是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场景，小的那个自管事以来，肉眼可见的消瘦与憔悴了，遗传自方老太太的杏眸此刻透露出大大的自责与伤心。

        她看着自己的女辈和孙辈，也知道她们这些日子都不容易，又怎么舍得责怪她们，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是我的错”她气得浑身颤抖，对着两个在场的女儿们，一字一句地咬着牙说道，“我原以为，后宅里住着一群男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互相陷害、争宠夺爱的污糟事，故而当初你们在学堂时，没让你们学这门课。没想到……”

        方老太太看了看左边下首，空着的位置是为她大女儿方玲留的，那是她的第一个女儿，是在楠朝时和那抛弃妻女的混账生下的，也是她最愧对的女儿。大女儿常年在外走商，多年不回一次家，家里诸事一概不管，她也都依着她。

        二女儿方卓志，是她在儿子死后，头一次取了个男人，本想拼个儿子，却拼了个女儿回来。当时的她逐渐接受了回不到楠朝的事实，同时尝到了女朝的好，便彻底老实了下来。之后又有了三女儿方卓峰。两女年纪相差不大，连来初潮的时间，前后都只相差了一个月。

        在女朝，来了初潮之后，女孩们便要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此后在家中是要主外还是主内。女朝的学堂则会根据女孩们的选择将她们分到不同的班级上。当时她们两要做选择时，方玲常年不归家，更不会往家里送男人，方老太太只一个男侍，其它府中的男人都是下人的家眷，自是被各家的女人管得严严实实的。故而，没经历过男人肮脏心机的方老太太大手一挥，没让她们学一丁点主内的课程。

        没想到小辈们取得男人多了后，下毒，吹耳旁风，阴阳怪气，捻酸吃醋，散播谣言，挑拨离间竟在内宅中轮番上演。曾让这都城中不少人看了笑话。

        也有那好心的女人看不下去，给老太太出主意，让她花钱请几个主事的正正内宅的风气，只是自小在楠朝长大，方老太太仍有着“家丑不可外扬”以及“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迂腐思想，故而宁愿亲身上阵，也不愿聘请专门做这一行的女人。

        奈何老太太天赋全点在了算账和做生意上，管家的过程可以说是苦不堪言。幸而二孙女方锦暄去岁来了月信，在学堂学起管事的课程。方老太太便也把管家权渐渐放到了她手里。她是个能干的，可到底年纪太小，近来又为着金宝相看人家，对内宅的把控放松了些，竟让沈氏惹出了人命官司。

        眼瞅着自责的情绪将要把二孙女淹没，方老太太嫌恶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地上楚楚可怜的男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的，老太太，我只是……”

        “够了！平日你在府内如何，我不管，如今若是金宝因为你找不到好人家，你也就家去吧。”

        沈晶听得此言，顿时瘫软在地，一时之间连分辨的心思也没了，若是回了家……，不，不行，他不能回家。

        他的母亲和侍父青梅竹马，本是一对神仙眷侣。奈何母亲生他时难产，熬了一个晚上才将他生下，他的侍父为此痛得死去活来，待他出生之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又因着产后出血，便是千年的山参汤灌下去，也没能保住侍父的命。

        因着这个原因，他的母亲一向不喜欢他。后来母亲又跟随侍们生了好几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弟弟，才是真正要嫁给方晓初的那一个。沈家大姑娘男侍的位置，是他迷晕了弟弟，从弟弟那儿抢过来的。

        他被赶回去，家中未出阁的弟弟若因他蒙羞，他娘亲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一时之间，他又是怪方金宝嘴没个把门，竟把人活活给骂死了，又是怪那顾刘芳，敢上前勾引他妻主，却连这点骂都挨不住。唯一不怪罪的便是自己，他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呵，他不过是去换个衣裳的功夫，那贱蹄子便钻到他妻主怀里了，别以为他不知道那骚货在打什么主意，不就是想趁顾小五不在，好爬上他妻主的床吗？

        “母亲。”

        一眉目如画，身形匀称的女子绕过板壁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尘，对着上首的方老太太行了一礼：“我回来了。”

        方老太太愣了半晌，又在女儿孙女们“大姐”和“母亲”欣喜的喊声中回神。

        回来了啊，她的女儿，瘦了，黑了，明明有家，却含着对母亲的怨恨在外漂泊。可确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做错了事，只能由着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送去一封封嘘寒问暖的书信，将她的孩子好好照顾长大。大孙女二孙女都长得极为优秀了，就剩下大孙子，也到了找人家的时候了，偏偏闹出了这档子事。

        方老太太匆匆起身，迎上她的大女儿，本想伸手拉她，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就这么站在一旁对她嘘寒问暖。两个妹妹和两个女儿也一并跟着围了上去，她们各自的贴身丫鬟们也跟了上去，大家的注意力此时都在方玲身上，无一人注意到，那跪在地上的沈氏，望向方玲时，眼中那深深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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