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过来了

朱贱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腰肢酸软，无法动弹。初时他仍能感觉到冷汗从身体内部渗出，汗干后，他的骨骼不由自主地因寒冷而颤抖，但血肉又好像在沸水里滚过，经此呼出的每一口气喷在嘴上给他带来烧灼似的痛苦。他被困在这冰火两重天中，挣不得，逃不脱。

        阳光从床头边的窗户大摇大摆的跑进狭小的房间，巡视一圈后又毫不留情的离去，留他一人在深沉的夜色中饱受梦魇的侵袭。如此往复几次后，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那来往的交谈声，窗外下人急匆匆的脚步声，老旧的木门的吱呀声，都在一片迷雾中与他渐行渐远。死亡与他只隔着一层窗户纸。

        那梦里的人脸已经开始衰败与腐烂，正如此刻躺在床上的他，死亡的酸臭味在他鼻尖徘徊不去，他无法再支撑下去。他伸出手，向那层他与死亡间隔的窗户纸伸去。

        然而，在见到死亡之前，他落入了记忆的群山之间，在那里，他再一次得见方媛，那个15岁的，让他的心疼到喘不过气的方媛。

        楠朝纪元功曲16年，镇西大将军方义血战而亡，消息传回京城时，其妻方姝一口鲜血吐出，昏绝于地，从此缠绵病榻。方义是个孤儿，膝下无子，他不死，在京中的孤女寡母是皇室制约他的最佳人质，他一死，孤女寡母便没了依靠，也没了利用和结交的价值。昔日百家求娶的方媛，此刻被人避之不及。一个女子，在刚及笄的年龄，便要撑起方家的门楣，一边尽心尽力操劳父亲的葬礼，一边为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年仅13岁的太子朱明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恨世态炎凉，人情如纸。

        “尊夫人病生于心，心神不定，焉能根治，心神若定，并从何来？”每个郎中都对方姝的病无能为力，直到那一日，妙空真人在云游至京城，在城外青原山上落脚。

        山路崎岖难行，朱明宇却看着方媛一步一叩首地拜至妙空真人门外，请其为母亲治病。彼时朱明宇身为太子，除了天地君亲，谁都当不起他一跪，纵使心疼阿媛到不能呼吸，也不能擅自替她受苦，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方媛身后，看着他的阿媛带着一额头的血，倒在妙空真人的茅屋外。

        最后是他的父皇出面，将妙空真人请至宫中，为此，他的父皇还赢得了个善待功臣遗孤的好名声。至于表面上让那道人替方夫人看病，实则更多是替皇帝炼长生不老的丹药，就只有少数人知晓了。朱明宇便是那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看着方媛在这京城之中，无依无靠，被诸多蠹虫吃干抹净，还要向那吸她血吃其肉最后连骨头也不放过的人们感激涕零，便替阿媛感到不值，也是在那时，朱明宇在心中发誓，他要护着他的阿媛一辈子，再不让她受这种苦。

        朱贱男颤抖着收回手，阿媛，他想到，他若死了，谁去找阿媛，还有谁能去保护阿媛，还有谁能去心疼阿媛，去温暖阿媛。他得活着，他还要找到阿媛，跟阿媛一起过好日子呢。

        朱贱男跌跌撞撞地在迷雾中奔跑，寻找着来时的方向。

        “不要紧……发炎……伤口……忌食……”

        有声音自远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只直觉有些熟悉。他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光芒自此驱散迷雾，形成不同颜色的色块在他眼前跳动，在跃动的色彩中间有一道人影，随着人影的动作，一股舒爽的清凉感顺着他嘴上的皮肤沁入心扉，这气味有些熟悉，他迷糊地想，想不起来，只得再次在迷惑中睡去。

        他在舒爽的凉意和沁人心脾的药味中沉睡，窗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也无法打扰他半分。齐大夫的小女儿齐问荆扒着窗扉，见照顾病人的下人跟着娘亲的学生开药去了，大胆的将整个身子探进窗子里看去。

        病床上的病人此时经过诊治，脸色稍稍好了些，齐问荆扒着窗户，咂咂嘴，故作成熟地叹了句：“真可惜，祸害遗千年。”她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记下了他的容貌。

        因着三伏贴需贴够两个时辰，她和娘亲在指挥着医男为方公子贴上后，便和方太太移去了西厢房，她年纪虽小，却是十分尊重男性，故而即使十分想陪着方公子，即使她与方公子间还隔着一座大大的屏风，她知道便是留下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爱一个人，就要事事为他想周全，故而连头都没回，陪着娘亲径直去了西厢房。

        齐振熙和方玲相谈甚欢，聊的也都是些齐问荆听不懂也插不上嘴的话题。她感到有些无聊了，一双眼睛四下乱瞟着，因着整张脸长得可爱，这略显猥琐的动作也凭空沾染上了喜人的稚气。与大大咧咧的齐振熙相比，方玲就显得细心多了，率先注意到了齐问荆的不耐，唤来了贴身丫鬟，噙着一抹笑，对着齐问荆温蔼地说道：

        “小荆可是觉得闷了，不如让律雅带你出去逛逛。”

        齐问荆偷偷瞄了自家母亲一眼，见娘亲冲她点了点头，方才谢过方玲，步履雀跃地跟着律雅往外走去。律雅带着她走了另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齐问荆耳朵好使，走到某处时听到了细碎的呻|||||||||||吟声，她瞥了一眼律雅，见她毫无反应，便记下了地点，找了个借口，偷偷跑了回来，找到了传出声音的房间，扒着窗户，大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被里面的人的凄惨之状吓了一跳。那个人上半张脸可以称得上是面若金纸，下半张脸却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有着淤血，嘴角像是被人活活打破的，在这盛夏时节，开始发起了炎，隐约可见有脓水流出。

        齐问荆刚在心里揣测此人是谁，就见她娘亲的学生跟着一个小厮走进来了，于是她便知道，想必这就是那些闹事的贱侍之一吧。

        “活该！”她撇撇嘴，收回泛滥的同情心，又向别处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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