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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医治


五黄六月,万物生长,每一株树苗,每一篇树叶,都卯足了劲向上面长去,向绿里长去。但人不同,人是复杂又有趣的动物,在冬天里向夏天道歉,在夏天里又向冬天道歉。

        齐大夫摇着蒲扇,一边虔诚地在这五黄六月里期盼大雪天的到来,一边指挥着徒女们准备膏药。

        不同于官办的清辉堂地处繁闹的大街,至今主家成谜的臻医馆落在凰临城城南的一处小巷中,纤细幽静的小巷弯弯绕绕,叠成一张蜘蛛网将医馆缠在其中,齐大夫还记得刚来时,看着四通八达的小巷,拉住了前方带路的姑娘:“姑娘,你老实告诉我,咱这医馆真不是那黑心诊所,这小巷真不是为了方便逃避追捕吗?”

        事实证明真不是,在这坐诊二十年硬生生吃到一百五十斤的齐大夫如是说道。

        齐大夫家世代行医,祖上往上数五代,代代都出过太医院扛把子,齐大夫年轻时,同样也在太医院任过职,也曾下放到清辉堂坐过诊。后来辞去了职务,跑去做了游方医生,据她所说,在这期间,跨过了大江南北,见过了世间冷暖,归家之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一生追求——赚钱。

        凰临城上了年纪的妇人们都记得那一天,那悬壶济世、医者仁心的齐老太太,拿着把扫帚,将她最优秀的小女儿,从城南一路追到了城东。

        “这龙生九女,若女女都像我娘那般圣人心肠,每个人在大街上相遇,嘴里说得都是今天你‘悬壶济世’了吗,那可多无趣啊。”

        被齐老太短暂的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齐大夫吊儿郎当的啃着水果,蹲在个石墩子上无所谓地对着围观群众说道。

        于是第二日,齐大夫就去了臻医馆,一家专门为都城中的权贵们看病的医馆。这一坐诊,便坐了二十年,坐胖了自己,坐大了家里的宅子,一路坐到了这医馆的金字招牌。

        以方家现如今的地位,来臻医馆是不够格的,更别说请金字招牌上门出诊了,奈何……

        齐大夫看着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跟着她来医馆的她家小姑娘,头一次理解了她娘当初拿着扫帚追了她整整半个城的心情。

        怎么就看上那个方金宝了呢?

        齐大夫抬头望天,发现天被她乘凉的那株树挡得严严实实,就像小女儿的感情路,她看不透,也望不明白。她又看看自家的大宝贝,长得白白嫩嫩,因着还没来月信,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仍留在身后,一双眸子炯炯有神,恰如这盛夏的骄阳与苍郁的柔枝嫩叶,这分不经修饰的天然与美好,远远胜过那些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况且,那方老太太,早些年做的妖可是让都城中人开了不少眼界,这糊涂老太太教出来的糊涂公子,能好到哪里去。

        唉,自家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脑子不好使。

        无奈之下,也只好拿当年呛老娘的话安慰自己:“这龙生九女,自然是女女不同,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见面就问今天你赚钱了吗,那这世间可不是无趣了,是要完蛋了。”

        齐问荆则完全没注意到她娘心中的各种官司,只蹦蹦跳跳地在医馆中穿梭。不同于只为老百姓看病的清辉堂,臻医馆内里十分清净,也没多少闲杂人等。齐问荆常来这医馆,也跟馆里的大夫们混了个脸熟,每次一来,就撒娇着缠着她们为自己把脉。

        “关姨,关姨,您再为我把把,看看我的月信什么时候才能来呀?”

        “昨儿不是刚把过吗不要着急呀小祖宗,该来的总会来的。”

        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做亲娘的,怎会不知,齐家家训,女儿只有来了月信,方能取男人回家。这傻丫头,是盼着早日来了月信,好去方家提亲。唉,取就取吧,楠朝都灭了,她们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你胡说!方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齐大夫痛苦地捂住额头,想她齐振熙一世英明,怎么就生出个这么个小傻子呢。

        偏偏小傻子言之凿凿地为方金宝辩驳道:“明明是那些贱侍们侮慢了那个下人,方公子知道后还为此悒悒不乐了好久,连人都瘦了好多。”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几个小孩没一个超过8岁,偏偏齐问荆没觉得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大小孩跟她们吵起来很丢脸。

        其它大夫们嗑着瓜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大孩与几小儿辩男子。

        倒是关贵山捧着个白瓷茶碗,蹲在齐振熙旁边,一脸忧心忡忡地说道:“齐姐,小荆这样迷恋一个男子,真的好吗?”

        齐大夫摇着蒲扇往关贵山身上扇:“她一个女孩子,能吃什么亏。”

        话是这么说,齐大夫也不愿再看女儿犯傻,见东西都已准备好,大手一挥,从小板凳上站起,蒲扇往齐问荆头上那么一打:“丫头!别吵吵了,走,跟你老娘去方宅!”

        “娘,您信我,方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齐振熙想了想记忆里方金宝骄恣的模样,敷衍道:“是是是,信信信。”

        “娘,为什么隔壁的牛姐姐从小就能有男侍,我非得等到成年呢?哎呦娘,你打我干嘛?”

        “人家牛丫头那是身体弱,买个童养侍回来冲喜的,你什么身体,她什么身体,从小皮实的爬来爬去的不是你。有了男人就忘了娘的没良心的小东西。”

        “怎么会,娘,到时候我跟我男侍一起孝顺你呀。”

        这还差不多,傻丫头。

        “辛苦齐大夫了。”

        方玲穿着黛蓝色暗花稠绣博古杂宝文单袍,虽是有些暮气沉沉的颜色,却被她的气质生生撑了起来。大家都是走过风趟过雨的人,唯一的区别是一个行医一个走商,当初齐振熙当江湖医生时,也曾听说过方玲的大名,可惜缘分一直没到,直到今儿才能好好端详这位凭一己之力撑起方家的女子。

        方家一脉相承的一双杏眸,在方玲脸上皎如日星,使得第一眼见到方玲之人,生出此人文静温柔的错觉。但若有人直直望进她深邃的眼底,便会发现在那流光溢彩之下,蛰伏着的,是在黑暗中挣扎蜷曲的恶兽,那是本该在被爱的年纪等不到爱时滋生出的黑暗。

        与齐振熙在风雨的磨砺下叛逆的奔着玩世不恭一骑绝尘而去不同,这位倔强的妇人虽四海为家,却将根狠狠地扎在了天涯各处,依凭着亲手种下的种种势力,将这些年扑向她的所有风暴尽数吞下,消弭于无形。

        齐振熙有预感,或许有一天,这个女子会成为种下风暴的人。

        虽说男子出嫁后与母家就此断绝联系,但就怕万一,她看着自家傻女儿已经开始坐不住的模样,觉得自家女儿还是别和方家扯上关系为好。

        “齐大夫,”方玲抬眸,直直望进齐振熙的眼睛,嘴角上扬,语调温柔地说道:“犬子前些日子新得了个贱侍,因着水土不服,思虑过重,病倒了。孩子心善,不忍他受病痛折磨,能不能劳烦齐大夫派个学生去看看。”

        齐大夫微微一愣,这方玲,是想借她的口,把近来城里的流言给按下去,好把方金宝插手姐姐房中事逼死下人一事,彻底定性为贱侍闹事。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爽快地将身后的一个学生指给一旁早已候着的小厮,若不是不想惹上麻烦,方玲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他又在做梦了,朱贱男清醒地认识到。

        不,或许不是那么清醒。他再度梦见一张张扭曲的脸,在他面前放大缩小,血流如注,最后如烟花般在他眼前绽放。他从梦境中惊醒,却仿佛跌落另一层噩梦——现实。

        对死亡的恐惧,逃过死亡的庆幸,无力改变的现实,都像是一连串的噩梦挤压着他的大脑,情绪起伏外加那打在嘴上的三十个板子,他在被拖回屋子后便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

        他烧的迷迷糊糊的,全身都湿透了,且酸软不堪,提不起任何力气。一张脸尤其的痛,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一个人挨着病魔,叫喊着口渴,却只能发出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呻||||||吟。极少时,他的需求能得到回应,那冰凉的水先是倒在他肿到几乎失去知觉的嘴唇上,直到刺痛的感觉从嘴唇沿着人中一路爬上天灵盖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嘴,怕是被打破了。

        打破了怎样呢?他睡得恍恍惚惚,已经没办法想太多的事情了。冰凉的水再次倒在嘴唇上,他等了半天,没有从干到冒烟的嗓子里感受到水流过,这是为什么?水呢?他想不明白,只能放任自己沉沉睡去,昏睡前,只希望自己能再次见到方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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