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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牙子2


那灰衣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尚来不及反应,就见这人贩子伸手从怀中抓出一包纸包的东西,下一瞬,那纸里包的白色粉末便被扬向了他口鼻之中。

        络腮胡子目光越来越深,像要把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竟然骗到爷头上了。”

        话刚说完,这灰衣男人就缓缓倒下了。

        络腮胡子正将那倒在地上的“买主”拖出门。

        景空青皱起眉头沉思。

        这男人若不是买主,那又是谁?这人贩子先前还客客气气,让此人挑了好长一阵,为何临到出门了才变卦?

        他转头看向时湛,却见时湛目光黏在那男人的一双脚上。

        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脑中闪过。

        方才,那络腮胡子正是垂着头看着这男人的脚,才没有接着往前走。景空青目光凝伫,下一秒就醍醐灌顶。

        他看的不是这男人的脚,而是这男人脚上的鞋。

        那是一双皂靴。

        □□白底,官府中人常穿的,比寻常靴子头更尖的一种鞋。

        这人若是个官……难道是办案的捕快?他独自前来,或许是怕打草惊蛇,衙门中定然有人还等他消息,可他被这人贩子迷晕,没法回去复命,另一头等没等到他,很可能会再派人前来察看。

        这时,络腮胡子已将人搬出去了,他显然也料到自己处境,将那妇人从外面叫了进来,着急忙慌地吩咐道:“带他们走,赶快,官府的人摸到这里了。”

        妇人闻言一惊:“什、什么,他们怎么找来的?”

        络腮胡子转头将时湛和景空青看着,眉头皱起:“莫不是……”他话说一半,又止住了,回头催那妇人,“没时间废话了,赶紧的。”那妇人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先带着这串好的七八个孩子出了门。

        门外天远路阔,高山上暮云垂坠,目光所及偶尔散落着几间相邻极远的房舍,证明是个人迹罕至的村子。

        屋外不远处停着一张马板车,那妇人走在前头,领他们往板车走去。络腮胡子还没出来,若要跑,此时就是最佳的时机。只是他们手上都用绳子一节一节连住,一个人跑了,另外七个都得摔倒。时湛显然也意料到了这一点,正不动声色地解自己手上跟前面那孩子连着的绳。

        他边解,还边回头小声吩咐景空青:“老不死,快把绳子解了。”他和景空青是队伍里最后两个,景空青还排在他后头,景空青要是不解开,他也没法独自逃跑。

        这回,景空青倒没呛他两句,也随时湛一起解着将他们连住的绳子,这绳结打得又紧又复杂,可见那人贩子已是很有经验了。解到一半,那妇人忽然转过了身,景空青和时湛赶紧放下手,抬起头,原来已经走到了板车前头。

        那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白色粉末,景空青兀地翻了个白眼,心想要遭。

        那妇人一个个命令他们爬上板车,接着将迷药摊至手心,一个个捂住他们的口鼻。

        景空青两眼一黑,一睁,又到了一处新的地方。

        三进的宅子,他正处在第二层院落中央,身前是两重大门,身后有间屋,屋内左右各有两张立牌,一张写着“肃静”,一张写着“回避”,正前方是一张公案,公案上摆着签筒、笔架、砚台,再上头是块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好像是——衙门?

        景空青愕然低头,发现身下坐着的是张宽席,他在宽席最左边的位置,右边挨个躺着七个小孩,手上绳索都已被解开,手腕上有一些被绑过的红痕。这时,他身侧也传来了动静。

        时湛迷蒙地睁开眼,用手掩了掩稍有些刺目的阳光,坐直身子,一番打量之后,与景空青面面相觑。

        “这是哪?”时湛问。

        不远处站着的一个捕快发现他二人动静,赶紧跑上了前来,问他们身子如何了,渴不渴饿不饿之类的。

        别说,这一晕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倒还真有点前胸贴后背了,景空青喊了声饿,那捕快就转头去给他们拿糕点垫肚子,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其他几个小孩也已经一一醒了过来,他便又去叫人,景空青吃完糕点,抬头就见到县令和师爷及一众衙役走来了这边。

        县令一一问清他们家里的情况,比如住在哪里,爹娘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走失的……记录完,又派了几个捕快去通知这些小孩的家人。

        最先赶到衙门的是景空青他爹季顺之,他眼眶凹陷,一张肥腻的脸竟冒出了一些菜色,想来没少担惊受怕,见到景空青,东摸摸西摸摸,老泪纵横,连声道:“儿啊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他搂住景空青,转头又跟县衙的官差们道谢,问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立在一旁的捕快看了一眼县令,县令轻点了下头,捕快得了允恳,对着季顺之娓娓道来。

        原来半年来平州城老有孩童失踪,捕快已经追查了两月有余,终于摸到了那人贩子老巢。只是不巧,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人贩子已经逃之夭夭,幸而一位神通广大的仙师路过此地,见一妇人拉着一张睡着八个被绑在一起小孩的板车,觉得蹊跷,将那妇人拦下,把她和那八个孩子一起带回了平州县衙。

        季顺之一听到“仙师”二字,面庞忽地有了一些光彩,不可置信地询问:“仙师?难道,难道是山外境的仙人?”

        人人皆知山外境,人人却从未去过山外境。有传说山外境在极北之地,便有人一路行至极北,只见得绵延高山逼入穹顶,浓深雾霭环绕峰间,明明无路指入,那人却攀爬了三天三夜去寻传说之境,最终体力不支,晕厥在山峰之上。

        山巅之上风寒刻骨,偶还有猛兽嘶鸣,倒下之前,他以为自己命数将尽,魂兮归之,却不料再醒来,已在山脚之下,身上盖着一件不知哪来的鹤氅,一旁留着一堆灵果,以及一张字条,字条上书:

        山外之境,凡人勿入,普天知之。

        他心神震颤,知道这是仙师指引,吃下灵果,顿觉精神通畅,似沉疴尽去,回去便将此事记录了下来。

        这就是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寻仙记”的故事。

        除此之外,本朝皇帝也对仙人之事笃信不疑,因那传说所记之人是六月去爬的这仙山,皇帝便觉得此时是仙人出关的时间,于宫中北边的位置修了一个奉仙台,每年六月举办一次拜仙会,祈求仙人保佑本朝风调雨顺,福祚绵长。

        世人见皇权富贵,已是仰之弥高,更何逞是连皇帝都要叩拜的仙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山外境在凡人眼中,是高不得连想都不敢想的存在。试想,谁听说了皇帝打他家门前过不震惊?听说仙人路过,那只能震惊得不能再震惊。

        那捕快也很激动地道:“正是,那位仙师说……”正说着,后院便有一位穿着白色长袍的道人走了出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拂尘,慈眉善目,脚步落地无声,端得是仙气飘飘。

        不用猜,定是那位路过的仙师了。

        时湛脑中轰然一震。这人周身气息确实非凡,只是他功力尽失,看不出此人深浅。要是那老不死的圣尊在此刻跟此人通了气,他怕是真的死了又死了,这般想着,他便转过头去看景空青,却见景空青眉头微蹙,看着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瞬之后又收回目光,神情漠然,眼神游离,总之没有一点激动地要跟那仙师相认的样子。

        奇怪。

        事实上,景空青还真不知道这位仙师是谁。山外境那么多修士,他久居停云台,平日里只偶尔见见诸派的几位大能,也不去别的宗门溜达,认识的人两只手数得过来。看完那两眼,他便可以确定,此人他不认识。不过就算认识,他也不会冲到这人跟前喊他是圣尊之类的话。

        废话,他搞这么大动静,就为了摆脱那劳什子圣尊的身份,好不容易名正言顺死了,何至于再自陷囹圄。再则,即便他这么说了,

        那仙师越走越近,季顺之激动得难以自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人拜见仙师。多谢仙师救我儿性命,小人给仙师磕头了。”说着就把脑袋“咚”“咚”往地上砸去。

        那仙师朝着季顺之的方向轻抬拂尘,一股莫名的力就将季顺之托了起来,叫他再也磕不下去,只见那位仙师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不必多礼,惩强扶弱是我仙门中人本分,我无意打那路过,遇上此事,算是我与这几位小童的缘分,顺手罢了。另,称我纪一便可。”

        季顺之见了纪一神通,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十二分谦卑地道:“原来是纪仙师,仙师在城中可有落脚之地,小人身无长物,只有满身铜臭,置了一些宅院,布置得还算妥当,仙师若看得上,可去小人那暂住。”

        皇帝巡查,都是能吹上祖祖辈辈的事,仙人临门,那该是何等的荣耀啊。季顺之聊上两句就堂而皇之地打起了算盘,可纪一从后院出来,摆明了是住在县衙。他这话说完,县令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

        纪一推辞道:“不必麻烦了,我尚还有事拜托县令大人,就在此地暂歇两日。”

        这时,又有人来了县衙大门。

        “绪儿,我的绪儿啊!”时湛他娘冲在最前,见了时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抱得时湛差点喘不过气起来。在她之后,又陆续来了两个前来认亲的,再之后,第五个来的,却并不如之前那几个一样高兴了。

        她形容枯槁,眼底乌青,目光扫完那几个孩子,眼底露出了深深的绝望。

        “我儿呢,我的孩子呢?大人,我的孩子呢?怎么我的孩子没在?”她说着就要冲上去揪那县令的衣裳,身后追着她而来的衙差眼疾手快地将她扣住。

        “怎么就我的孩子没在?我孩子丢了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啊?”她眼神恍惚,也不知是在跟县令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县令无奈抚额,咬牙小声问那衙差:“让你去找这些孩子的亲眷,谁让你去把她叫来的?”

        衙差十分无奈:“大人冤枉,卑职没叫她,是她将我撞见,自个跟着来的。”

        那妇人噗通坐地,哭喊声震天,一边喊着“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阿黎啊,阿黎”,一边拿手扇自个儿的脸,众人皆是一惊,她身后的衙差率先反应过来,将她手给擒住,她双手被桎,嘴巴却依然不停,声音甚至比方才还高,喊“都是为娘的错,阿黎,你快回来吧”,喊了几声,目光倏地转向县令和衙差,恶狠狠道:“你们就欺负我孤儿寡母,杂种,杂种,不帮我找阿黎,你们这群杂种……”,神情已近疯癫。

        季顺之离她最近,吓得往后倒退一步,还问一旁衙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听完方才那妇人骂的话,皆转头看向这群官差,那捕快被泼了脏水,急着解释道:“绝非如此,我们已经尽力在查了……”

        那妇人虽然看着疯,倒还听得进去话,张口就驳道:“怎么别人家的都找了,我家的还没去找?”她说完,又回到那副疯癫模样,坐在地上两手拍地,喊“你们就是欺负我,我的儿啊,我的阿黎啊!”“你们还我阿黎!”喊完这几句,干脆躺在了地上打滚。

        县令眉心往中间拢起,眸光已有怒意:“府衙重地,岂容你这疯妇胡闹!来人,将她给我捉出去。”

        她身后的衙差听了正要将她从地上捞起,她却双手摊开,呈大字状,背紧紧贴住地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见那衙差扶她不起,县令又呵道:“将她给我抬出去!”说罢,几个衙差就往她身边凑去。

        “你说的是不是尚黎。”

        人群中忽然冒了个声,却不是之前任何一个说过话的人,众人左看右看,终于低头发现问这句的是在草席中坐着的一个小孩。

        那疯妇不肖人拉,“噌”地一下就从地上坐了起来,目光投向那小孩,吓得那小孩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疯过头了,神情收敛起来,声音放缓了许多,连连应道:“是是,是叫尚黎,是他,是他。”她眼中好像突然间生出了一簇光,小心翼翼又急不可待地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见过我的阿黎?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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