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腔热血饮冰,仍旧血脉喷张,二十载生途淬凝为尘,风吹即散
魏灵台府内,她本就无心待客。
也只自顾自地收理着文书卷轴,只盼望顾寂能早些觉得没趣而离开。
顾寂心意淡泊,也不在意魏灵台对他视若无睹此事上留心废意,只熟练地为自己烹茶。
他以五彩影釉绘着春草细纹的茶碗添了茶,而后一步步皆避开机关,行至魏灵台身前奉上。
本就疑心为何顾寂与自己素未蒙面竟会对自己私宅如此熟悉,正欲开口时,顾寂却道:
“喝了就告诉你~”
一口茶换个解惑,也算是得当,魏灵台接过,再接开春意盎然的杯盖,见嫩绿的茶叶徐缓舒展开来,碧色盈盈,宛如一方上好翡翠。
顿时不禁因着这颜色鲜嫩,香气纯正的茶想起一个爱而不得之人。
不觉间唇边含起了笑意,待到回过神来收敛一二,竟全被顾寂给看了去。
“娇娇弱弱爱哭啼的一个人,灵台郎也便和晚舟一般俗~”
魏灵台一身清然,淡淡斜视了他一眼,品了一口茶水,将茶杯霍然塞到顾寂手中。
原本清香的好茶现在全洒到了顾寂衣物上。
她只见楚归荑一眼,此后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清心寡欲之人害起了相思,顿感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难以医治。
其中滋味,只有同为情根深种之人才能深深懂得。
她本觉此生无处可去,但一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这荒芜无定的一颗心,才能有着落,才不会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此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在自己心中是如何如何的好,只听着旁人嘴里稍有些不屑便欲立刻报复。
“说吧,解释解释怎么对我这私宅如此熟悉~”
这般,又拖着人不放,希望滚烫的茶水在他身上多烫一会儿,将他奇白的皮肤烧得火红掉皮。
顾寂眉眼浅淡,见不出半分喜恶,不知心中是否有了不悦。
也不顾身上茶渍,便道:
“在下九黎顾寂,字泛舟,家……”
“孤鸿踏雪,”魏灵台清冷倨傲而打断道,见顾寂面色略微僵持他,旋即又言,“晚舟与我说过,师傅他如何了,为何在九黎?”
顾寂并不着急回答这突然又出现的第二个问题,而是接着道:
“师傅很想你……”
他轻轻一语,不咸不淡,像是是在说着家中琐事一般悠游自在。
但这一语却使魏灵台眼眸顿时酸涩,眸中灼热异常,几欲落下泪来。
“师傅说,魏灵台从小便开始侍候,体贴入微,便是连亲女儿都比不上的,师傅宅子里的陈设布局,大大小小与魏灵台此处如出一辙。”
顾寂说出的字字句句皆精准敲打在魏灵台心扉之上,让她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扑闪着水意,唇边再也不能吐露那淡漠的话语。
泪涌而出的最后一丝防线,每个人总是意想不到的。
连顾寂又见人哭哭啼啼,都有些错愕。
终于是在清润无波的话语里镌刻上一抹刻骨寒意而道:
“师傅想见你,在九黎。”
魏灵台泪光点点,闻此反而笑道:“师傅要让我去九黎,那楚还……”
后半句出口,她便立即止住话语,她眸中清寒无定,似晨间浮雾流光。
“师傅也想把她带走,可,带不走。”顾寂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却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
她勉力镇定下来,言辞含锐,问道:“为何?为何能带走我?”
她心中一面默默思量,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见顾寂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观星台。
待她止住了步子,顾寂方是问道:
“灵台苦学多年,该是有所疑惑吧?”
说着,他伸手指向那终年如一的月,又言:
“尤其是楚还淳那本书里,月亮,会变,自西向东……而这,恒月,自东向西。”
话还未说完时,她的身子便已经颤了颤,一手撑在几案上,推到了瓷器金属跌到地上,清脆作响。
这声音越发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脸色僵白,嗫嚅道:“你知道?……那……师傅想告诉我什么?”
顾寂虽对师傅所要传达的话不甚理解,但毕竟师命在身,便只有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楚还淳写的是真的月亮,灵台看的是一颗星星,名为金,金星,也就是楚还淳笔下的启明星、长庚星。”
她听来如同置身于浮雾之间,脚下空无一物,却有种名曰情分的东西教她相信是真的,自己该推翻二十年来毕生所获的大半结论。
感念到此处,料峭春寒夜色中,袭进来的寒气凉风正不停地刮在自己脸上,仿佛细针刺在皮肤上一般。
她又慌又怕,无计可施之下,闭上了双眸,什么都不敢想了,但也觉得脑海中更是昏昏沉沉。
顾寂说完后,不便再见方才她哭啼的模样,便又说道:
“师傅亲口所言,我也不明白,师姐可以随我回九黎当面询问师傅……”
知道顾寂也不明白,便知刚才所言一字不差都是自己师傅说出口的,顿时又在心头添上一抹惶急。
她慢慢定下心神,抬眸望着满天繁星,心中满腹思绪化为一问——“那天上有真正的月亮吗?又在哪儿呢?”
顾寂看在眼里,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须臾步下了观星台,叹道:
“师傅自己也写过什么嫦娥奔月,当日我与师姐同样有此一问,师傅答道,‘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
“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魏灵台所言《淮南子》的内容,而接下来细细思量。
她犹自沉吟着,猛然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立马展开近旁河图。
顾寂见她修长的手指徐缓从河图上划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找什么地方,眼眸也随之而被牵动。
月色清亮而幽静地照在河图上,平添一种诡异之感。
终于,她手指停住了,徐缓移开,“晦月山”三个字映入顾寂眼底。
“传闻晦月山巅常年无光,它便是月亮……”
顾寂被这言论惊得口舌麻木,吐不出一个字来,却因着这太过颠覆认知,而道:“师姐也觉得天圆地方?”
“你该信师傅!”魏灵台释然般应答,唇角舒展开一抹疲惫的笑,“弯路上绕道了,你何时走~?我要见师傅……”
这一番话说出口,便是顾寂与她刚见了一面,都可以深切感知到她往来光景尽成虚无的心境。
见她浅笑轻颦,似乎过往焚膏继晷的二十年,不过梦一场落花,不必记挂。
一瞬之间,真相如刺刀、如冰锥,割破了时光,抛却了二十年的荒唐。
一腔热血饮冰,仍旧血脉喷张,二十载生途淬凝为尘,风吹即散。
顾寂无言,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为何自己师傅最为看重魏灵台,他原以为是多年不见而产生的牵挂,但其实,是魏灵台能忍住漫漫的时光。
以精血喂养黑夜,抽取心神作为进献,纵使时光的藤条狠狠地一鞭又一鞭地抽在她身上,她依旧本心不改。
纵使皮开肉绽也丝毫不退让!
他被怔忪了许久,才回答道魏灵台的问题——“围猎结束后的半月里。”
魏灵台眸光轻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终于能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能忘怀心中那人一般,“知道了,我……再过些时候辞官,你回吧~”
“师姐……”顾寂轻唤,语意温然如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显然是还有事情要说。
魏灵台凝眸于他,轻颦娥眉,苦涩沙哑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几分疲倦,“还有话想问~?”
顾寂沉声应答,露出只有在自己师傅面前才出现过的姿态。
他凝睇着魏灵台,只觉她浑身上下散发着迫人的光彩,而动唇启音问道:
“若是晦月山真是月亮,为何山巅仍旧花草繁茂,这不符合常理的事儿,师姐可是凭着师傅所说便相信?”
魏灵台抬眸,见他面容虽不算熟悉,但好歹是师出同门,倒也顺眼,“诚如你所言,天圆地方……在我眼中亦是不合常理,孤鸿踏雪,若草木不得日之精华,单纯在月光下生长,长势会更好。”
顾寂闻言他,心灵最深处一根细弦悄然波动,激起奇异的感觉。
他微皱起了眉宇,烟色瞳孔有了些温度,眉间一线丹朱色愈加浓艳,“师姐,你……”
清楚他的疑惑,魏灵台淡然处之,不愿解释太多,“顾寂,我将无我,而你还是你,但谁能说谁对,时间里有答案的……”
说完后,便收拾起了满地的残骸思绪,一一整理归纳。
顾寂也知是时候该离开了,不然被发现便会招致更多的祸事。
只是方才被魏灵台搅动的思绪宛如一杯烈酒,融进五脏六腑,让他醉意之下产生缥缈之感,不禁怀疑起周遭一切。
他不明白,魏灵台的“我将无我”,是将她自己的思想主动沦为师傅思想的附庸,还是献之于她自己的道?
或许,也正如她所言,时间里有答案!
接过随从递回的佩剑——司命剑,又重新端详了起来。
剑柄一面雕刻的是《九歌》中对大司命的祭祀场景——
乘浓云自天门而降,以飘风为先驱,以涷雨为洒尘,云霞做衣,越空桑山乘清气御阴阳,折神麻玉色之花,操纵人寿离合,而后乘龙而去。
剑柄另一面则雕刻的是《九歌》中对少司命的祭祀场景——
秋兰麋芜并列而繁盛,洁白小花吐叶垂华,神者衣荷穿蕙往来倏忽,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
这师傅持九歌剑,给了师娘九辩剑,东皇剑、太一剑、国殇剑、山鬼剑也赠予诸人,此番前来,他自己还带来了要逼楚归荑收下的东君剑。
念至此处,已然是不敢多想了,只得保有内心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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