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相弃:投亲寄居
【2】
过了腊八就是年。熬一年,算一年。
未承想,年还没过,遮头瓦也被掀了。
孙真欠了一屁股赌账,家里值几个钱的东西早就当尽卖绝,没方儿没法儿了,只能拿房子抵债。
一帮痞棍绰着家伙上门,摔的摔,砸的砸,没一会儿工夫,屋子里狼藉一片。
家秀搂着孙贾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拆家毁室。那一刻,家秀是有些绝望的。她不祈望生活宽裕衣食无忧,不巴望丈夫体贴顾家爱妻护子,她只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没想到人生路崎岖如斯,连做个家庭妇女的宏愿都不能达成。命运根本不会怜悯她处境悲惨,一味地雪上加霜,似乎想将她逼上绝路。
流氓打砸完了,勒令家秀收拾东西滚蛋,家秀抗辩一句:“这是我的家……”
“你的屁!你男人倾家荡产,拿房子抵债了!”
强取豪夺,鸠占鹊巢,如之奈何?鸡蛋磕不过石头。
家秀把孙贾送到马婶家里,自己慌慌忙忙地出去找孙真。他认识的远亲近故,他平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全都去找了一遍,孙真大概升天了。
天黑透之后,家秀失魂落魄地回到马婶家里。
马婶一边张罗茶饭,一边问:“人找着了没?”
家秀摇头,摇着摇着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你这男人可真不是东西,滥赌鬼一个,把家败光也是早晚的事儿。”马婶长叹一声,“要不找娘家人来给你撑个腰,看看能不能把房子弄回来。大人孩子都没地方落脚,日子还怎么过?”
家秀没应声。她哪还有娘家人?穷在闹市无人问,谁有空理会这些没有好处的闲事?
马婶家里也不宽敞,勉强给家秀母子腾出一席之地安身。家秀嘴上千恩万谢,心里火烧火燎。她来不及体会被丈夫抛弃的痛苦不幸,生存的艰难已迫在眉睫。吃喝拉撒睡,全体无着落。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又慌又怕,看着身边刚换牙的儿子,愁得辗转难眠。没家没业又无亲无故,除了穷一无所有,往后可怎么办?
家秀像无头苍蝇似的又找了两天。跑断腿,凉透心,终于认清事实——孙真抛妻弃子,人间蒸发。这个丈夫和父亲摆脱了所有职责,不会再出来替他们娘俩儿遮风挡雨。人走如灯灭,与死同论。
“女怕嫁错郎啊!”马婶慨叹,“你们娘俩儿往后有什么打算?”
家秀六神无主,也不好在邻居家里多住下去,思来想去,只能去济南投奔堂姐。
穷孤难济,马婶顺水推船道:“那狗东西今天卖房子抵债,闹不好哪天就能卖老婆孩子。你带着儿子换个环境也好,躲远远儿的,免得再吃了那混账的挂落儿。你又年轻,长得也不丑,有个好投奔,日子怎么也比现在好。”
马婶给家秀凑了些路费,送母子俩上了火车。
那是孙贾第一次坐火车。小小年纪,还感受不到前路茫茫未可知的凄惶,只知道是去济南找堂姨,听说还有表哥和表弟。孙贾暗自庆幸自己家破得好,仿佛住进堂姨家,立即就能过上热闹和睦的好日子,再没有争吵和打骂了。
家秀一路愁眉不展,默默地望着车窗外无垠的荒野发愣。
堂姐嫁得好,丈夫是个富商大贾,家庭境况不错。前些年,夫妻俩衣锦还乡,没少在六亲跟前儿显摆。她和堂姐没差两岁,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她白皙纤弱乖巧聪慧,堂姐自小黑胖又调皮捣蛋。论身材、相貌、秉性,堂姐样样都不如她。人可以不服天不服地,就是不能不服命。如今再作比较,两人命运已云泥迥隔,她是连堂姐的脚趾头也比不上了。不仅比不上,还要匍匐在她脚下乞求怜悯和垂顾。这巨大的讽刺好像是命运打了她一巴掌,生怕力道不够,随手又敲她一榔头。她不能喊疼,更不能要求谁给她一个甜枣。世界没空与人讲道理。
下了火车,按照地址一路打听过去,果然是高门大户的富贵人家。
宝明和宝智在屋里抢一只木头□□,两个小兔崽子你争我夺声振屋瓦,淑芳被吵得脑瓜仁疼,听门房说堂妹带着儿子上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堂妹?打哪儿钻出来个堂妹?
淑芳见到家秀,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来,原来是二叔家的女儿。堂妹比她小几岁,没想到老得这么快,灰头土脸的,打远一看,像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
淑芳理了理衣裳,心里懊恼自己没靓妆艳服打扮光鲜。她做了好几身夹棉旗袍,一堆行头都挂在柜子里,想等过年走亲访友时再穿,平时在家带孩子都穿着随意。早上吃豆花儿,往碗里倒红油辣子时,还溅上一块油斑。饶是如此,她身上穿的也是电光绸,上等的洋服料子,比家秀那一身寒碜的破布可体面多了。
“我还说谁呢,我在济南哪有什么堂妹,原来是家秀啊,什么风儿把你吹来啦?”
“头一次登门,也没给孩子带东西……”
家秀局促地站在一旁,人灰不溜丢的,脚上布鞋还沾着泥,杵在这富丽厅堂之中,越发困窘难堪。
淑芳拉着家秀坐下,叫家里帮佣的娘姨弄了些桃酥点心端上来。孙贾没吃过这些糕点,或许是饿,或许是吃苦吃得太多,猛不丁吃到甜食便十分贪嘴,抓着桃酥狼吞虎咽,气得家秀低声责骂:“你这孩子真没规矩!”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规矩,你先让他吃饱了再说。”淑芳拍了拍孙贾的后背,“孩子是饿坏了,慢点儿吃,别噎着,姨妈家里什么都有,你吃啥都管够儿。”
——什么都有,多么幸福的一句俗话。家秀听着却觉得刺耳,因为她站在什么都有的对立面——什么都没有。
家秀跟淑芳道了原委,话没说几句,眼泪先流了一筐。
淑芳义愤填膺地大骂一通,又问家秀:“那二叔和婶子呢?自己亲生闺女遭人欺负也不闻不问?”
“爹妈都闯关东去了。这几年乡下三旱五涝颗粒无收,逼得走投无路了,只能拔锅卷席找个活路。要不是过不下去,谁愿意拼死捺命背井离乡呢?这一走,关山迢递,渐渐断了音信。我拖着个孩子绑手缚脚的,也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女人嫁男人简直就是碰运气,你也是运气不好,摊上这么个糟心东西。”
“我是不如姐姐有福气。”
“我给你收拾出来一间屋子,你先住下再说吧。”
好歹有了落脚之处,家秀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只是有求于人,不免察言观色,见淑芳脸上虽然带笑,神情里却流露着些微冷淡和嫌恶之色。久不来往的亲戚已像陌生人一样生疏。她倒是很想同淑芳叙叙旧,说说小时候的趣事也好,至少显得亲近些,让她失所投亲的落魄也有一点感情可倚仗。淑芳却回避了这些陈年旧梦,假热佯亲地应酬几句,便忙着训斥孩子喝令左右,逞耍着富太太的八面威风。
孙贾呆呆地看着宝明和宝智,心里猜想着他俩可能顿顿都吃肉,就算没吃肉,也一定吃了很多喧腾腾的大白馒头,吃得这样肥头大耳,像两只待宰的小肥猪。他们手里还抱着木头枪和花皮球,那是他摸都没摸过的东西。父母没给他买过一件玩具。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愿望。眼见别人有,哀恨自己无。再小的愿望都是奢望,因为从来得不到,也从来没有被满足。
腾出来的屋子不是什么上房、厢房,只是一间放杂物的耳房。屋里晦暗阴冷,四下里遍布蛛网,厚积灰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家秀挽起袖子扫地抹灰,被飞扬的灰尘呛得喀喀地咳嗽。
娘姨搬来铺盖卷,也不愿进屋,站在门口不冷不热道:“嗱,太太叫我送过来的。”
家秀去接过铺盖并连声道谢。
“缺什么短什么,回头再跟太太说吧!唐家家大业大,多一两口人也没什么妨碍。只是住在别人家里,不比在自己家里那么随便,大的小的都得守规矩、懂分寸。最要紧的是手脚勤快些,可别想着饭来张口有人伺候。贫苦出身,坐吃享福反倒折了福气。”
话说得有些刻薄,家秀难堪地垂着头,脸皮上阵阵发烫,又不好回嘴,小声地问娘姨:“家里有梯子吗?我用扫帚扫一下蜘蛛网。”
“哦哟!您才刚进门儿,屁股都没坐热,就别上天入地地折腾人啦!我一把年纪老胳膊儿老腿儿的,今儿给你搬梯子,明儿给你举大缸,我还活不活了呀?”娘姨狠狠地白了家秀一眼,撂脸子离去。
这一顿抢白,让家秀骤然领悟自己的身份。虽然她和淑芳有一层亲戚关系,但穷亲和富戚到底是两码事儿。寄人檐下仰人鼻息的可怜虫,连佣人都比她矜贵。孤儿寡母,宛如墙上挂的蛛网和扫帚上的尘埃,轻飘飘的,心无所依,身无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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