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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相弃:瓮尽杯干


【1】

        米瓮见了底,家秀用力地晃了晃,搬起米瓮倒个净尽。

        嘀哩哩几声,发黄的陈米落进碗底,还有几粒石头子混在里面滥竽充数。

        几只米象慌张逃窜,乱走乱爬一脸迷茫。本来在瓮里安居乐业过得好好的,竟然被端了老窝。摊上这种扳倒大瓮掏米粒儿的人家,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还是赶紧去别家讨生活吧,别不留神再被穷光蛋填了牙缝。

        家秀洗了米,倒了大半锅水,还能凑合着煮一锅薄粥。

        饭有了着落,又去掏咸菜瓮,里面还有几个芥菜疙瘩,捞出一个切丝装盘,什么油盐佐料都省了。只是咸菜吃多了,孩子齁得直咳嗽,小脸青里透黄,黄里透绿,和咸菜头一个色儿。

        天黄有雨,人黄有病。

        谁说穷病不是病?

        孙贾跑到厨房,伸手抓了一把咸菜丝塞进嘴里。

        家秀一把抓住他的手,没好气地骂:“龟儿子哟,什么都往嘴里塞!”

        “我饿……”

        孙贾刚嚼了两口,嘴里已咸得发苦,咽又咽不下,吐又不想吐,龇牙咧嘴地含着一嘴咸菜,流出两条长长的口涎。

        “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

        家秀掰着儿子的嘴掏咸菜,见他口涎里带血,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掉了颗乳牙。她有些愣怔失神,算起来,她嫁给孙真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了,一眨眼,孩子都长大换牙了。时间真比杀猪的刀还要快。

        孙真在外头浪了一天,回家像上坟一样,脸黑得像锅底,眉毛拧得像麻花。家秀不敢招惹他,免得被当成出气筒,挨他一顿臭骂。孙真也没空理会她,狗刨窝似的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家秀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又输得毛干爪净,回来找钱翻本儿。

        家徒四壁空荡荡,老鼠进门都哀嚎,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孙真只翻出几件打着补丁的破衣服,丢给大街上的叫花子,人家都不稀罕。

        “你把钱都藏哪儿啦?”孙真怒气冲冲地逼问家秀。

        “哪来的钱?你什么时候给我钱啦?”

        “我前阵子手气好,没少嬴钱回来,你这败家娘们儿把钱都花到哪去了?”

        家秀冷笑一声:“我败家?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个家还有什么?”

        这个家一直靠她缝缝补补做些针线活儿赚点零用,勉强饿不死而已。

        孙真仰躺在床上,架起二郎腿,冷冷道:“反正天底下没有无本生意,没有鸡哪来的蛋?你不给我弄钱翻本儿,咱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赌徒总想翻本儿,咸鱼总想翻身。翻来倒去一场空,还不如坐等着喝西北风来得踏实。

        家秀打量孙真一眼,不知是贫劳导致丑陋,还是丑陋导致贫穷,那张脸的眉眼口鼻没一处端正,歪歪扭扭的,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心术不正刻在脸上。

        年轻时的孙真也曾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短短几年时光,美让狗啃了,男子目露凶光,满面怒容,活脱一副流氓恶痞的鄙陋相。

        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是她的枕边人,是她睁眼闭眼都躲不开的人。所以无论醒着睡着,都如置身噩梦。

        她自己也是难看的。万事不如意,满腔怨憎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是一脸老相。而且穷得久了,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不体面的寒酸气。一身粗蓝布穿过几个春秋,早就洗褪了颜色,变得蓝不蓝灰不灰的,像块破抹布,看着就惹人讨厌,可还是要把这浓浓的厌憎裹在身上,贴身贴肉,变成剥不掉的皮。人瘦瘦巴巴的,像逃荒的饥民。眉心竖纹比她纳鞋垫的缝衣针长,眼角的褶子比衣褶子还多。大概是无边的愁苦太过沉重,把她的脸抻得越来越长,眉梢眼角一起垂下去,再加上脸色黄枯,简直和藤上吊着的老丝瓜一模一样。照镜子时,自己都不免心惊胆跳,活来活去活见鬼了!

        貌渐衰,郎渐薄。

        孙真总是看她不顺眼,她做什么错什么,喘气都有罪。

        家秀平时也不大说话,饭都吃不饱,更没力气碎嘴多舌。她像这个家里的桌椅板凳一样低头耷脑沉默寡言,惟恐惹怒孙真发狗疯,她和孙贾又得倒霉。

        邻居家在剁饺子馅,笃笃笃的声音听起来温馨无比。立秋吃饺子,冬至吃饺子,除夕吃饺子,所有的好日子都要吃饺子。家秀快忘记饺子是什么味道了。

        满肚子的□□咕咕嘎嘎地叫起来,家秀从锅里舀了几碗稀粥端上桌。

        孙真坐到桌子前,瞪着桌上的稀粥和咸菜叫嚷起来:“你弄这泔水白汤,喂狗呢?”

        家秀望着孙真一副犬牙毕露的德行,想想她还真是在喂狗。赤心寸寸皆喂狗。

        “你爱吃不吃。”

        家秀饿得胃里直翻腾,刚端起碗,孙真猛地掀了桌子。

        热粥翻洒出来烫到孙贾,虽然隔着衣裤,也烫得他又跳又叫哇哇大哭。

        “哭号什么?给我憋回去!小丧门星,娶了你妈,养了你个小王八蛋,老子就没过一天顺当日子!”

        “自己没本事,还把什么都怪到我们娘俩儿头上,你也算个男人?”家秀哭起来,恨自己眼瞎,恨自己命薄,嫁个王八蛋,她又何曾过过一天好日子?

        “你他妈还敢犟嘴!”孙真揪住家秀的头发,照她脸上噼噼啪啪扇了几个大耳刮子。

        骂不解气就打,一旦动手就演变成一种惯性。打完一次解了恨,下次还以相同的路径宣泄愤怒。

        家秀常常挨打。

        男人喝酒耍钱打老婆,并不会遭受责难,大家总是在规劝她:哪个男人不犯浑?哪个男人还没有点儿脾气?——施暴成了理所当然的普遍行径。世界对恶魔充满宽容理解,而柔弱者反抗压迫倒成为无事生非和小题大做。女人的哭声被三从四德的告诫所掩盖,痛苦的挣扎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笑话。所以,挨揍也得忍耐,要像温驯的牲口一样,绳勒不可摇头,鞭打不可呲牙。

        冬至,一年最冷的时候,家秀和儿子被轰出家门。

        家家户户都围炉团坐过冬节,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耷拉着尾巴,垂头丧气地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

        “妈,咱俩去哪儿?”

        外面太冷了,孙贾瑟缩着躲在家秀的身子后面,还是不停地打冷战。

        黑灯瞎火的能去哪儿呢?富有弥望之田,贫无立椎之地。别的女人被轰出家门还能回个娘家,她是连娘家也没得回了。娘家举家闯关东,爹妈早已下落不明,亲朋故旧更是人走茶凉。即便有个娘家,那个贫困的家又能给她什么支撑和庇护?

        没有御寒棉衣,一出门就被冷风吹透了。

        “冷不冷?”家秀用力地握了握孩子冰冷的小手,尽力多给他一点温暖。

        “我不冷。”孙贾知道就算说冷,也不会有棉衣和火炉。不能拥有的东西,就假装自己不需要,免得多余的期望变成失望,兜头再浇一盆凉水。

        家秀去拍邻居家门:“马婶在家吗?”

        没一会儿,马婶从门里探出头来,疑惑地问:“家秀啊,啥事儿啊?”

        “上回您说要纳鞋底,我忘了量脚板儿。鞋子做大做小都不合适,我再给您好好量量……”

        “哎哟,不就量个脚吗?明儿个我去你家里量。”

        马婶说完要关门回屋,家秀急忙挡住门板,支吾道:“孩子他爸喝多了,吐得到处都是,让孙贾先在您家里待会儿,我收拾完了就过来接他。”说完把孙贾硬塞进门,自己快步走开。

        “咋啦?你爸妈打架啦?”马婶问孙贾。

        “我和我妈被撵出来了。”

        孙贾不愿意待在别人家取暖,又惦记自己妈,一转身跑了出去。

        家秀自然是无处可去,蹲在一堵避风的矮墙下面,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马婶提着个马灯,追在孙贾身后连跑带颠,找到家秀之后,气喘吁吁道:“你还打算在外面蹲一夜啊?这大冷的天,不把你冻成死狗才怪。”

        马婶拉着他们回家,一路骂骂咧咧:“什么混账东西,深冬寒夜把老婆孩子轰出去,简直狼心狗肺!”

        门敲得砰砰作响,孙真一听就知道敲门的不是家秀,她可没有这种气势。

        “姓孙的,你不开门,我就在外面大声嚷嚷,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你是什么臭德行!”

        马婶喊了两句,孙真慢吞吞地开了门。

        马婶急忙把家秀母子推进屋里,嘱咐道:“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吧,煮个姜茶驱驱寒,别把孩子冻坏了。”

        孙真翻着白眼嘟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顾惜,你这叫丧良心,缺德没福报!”

        “滚滚滚,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该死不死的老欠儿登!”

        孙真摔上房门,砰的一声,吓得孙贾一哆嗦。孙真戳着家秀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骂:“了不得啦,还他妈学会搬救兵了,你真是好本事!”

        家秀没说话,看也没看孙真一眼,那副嘴脸她已经厌恶至极。同孙真相比,连一堆狗屎都显得憨厚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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