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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相弃:万里无家


【6】

        家秀愁得睡不着,满脑子想着年后要去市面上谋差事,别管是去大户人家做佣人,还是去纱厂做女工,只要能挣口饭吃就好。听到唐立荣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

        “姐夫,这么晚了有啥事儿呀?”

        “今儿个是除夕夜,还没给孩子发压岁钱呢!”

        瓜田李下,古人所慎。

        家秀婉拒:“等大年初一再让孙贾给您磕头拜年吧。”

        外面没声响,家秀起身下床,蹑脚走到门边听了听动静。

        唐立荣并未离去。他一腔苦闷无处排遣,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反倒让他觉得孤独冷清。他不死心地又拍了拍门板,粗声大气地嚷:“孙贾,姨夫来给你发红包……”

        平生没做亏心事,可别人的丈夫半夜来敲门,家秀也不免心惊肉跳。寡妇门前是非多,后院还住着些下人,人多口杂,言三语四地惹出闲话,传到淑芳耳朵里可不好听。

        家秀急忙披上棉袄,抽出木头门闩,吱呀一声开了门。

        外面灯火阑珊,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爆竹声响,为这将尽未尽的残夜多添了几分凄寂。

        “孙贾睡下了,姐夫也早点儿歇着吧!”夜里冷风袭人,家秀打个寒噤,说完便要回身关门。

        “话没讲两句,这就给我下逐客令啦?”

        唐立荣从袖子里掏出红包,塞红包时碰到家秀冰凉的手。到底和自己老婆的手不一样,摸着心里痒酥酥的。他一时心荡神迷,抓着家秀的手道:“你的手这么凉,是屋子里太冷了吧?”

        家秀几次抽手,唐立荣拽住不放,连拉带扯之下,他顺势一把抱住家秀,低声道:“家秀,我可想你好些日子了……”

        家秀被逼急了,啪的一声,往唐立荣脸上扇了个大耳刮子。

        唐立荣挨了一巴掌,意乱情迷全都被打飞。细一想,除了他早死的妈,还没有哪个女人打过他。他气得一脚踹在门板上,喷着满嘴酒气愤然骂道:“你拖着个傻儿子吃老子住老子,老子摸一把搂一把,那是给你脸了!给脸不要脸的贱货,装他妈什么贞洁烈妇?”

        和蔼可亲的笑面虎忽然翻脸,家秀恍然醒悟,仁人君子不过是虚伪串演,龌龊下流、卑鄙无耻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吃了苍蝇是什么感受?——想起来都令人作呕。

        家秀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淑芳两口子,见到唐立荣更是形同陌路,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淑芳也觉得不对劲。两个人少有交集,按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家秀那副态度着实有些奇怪,要说生分也不像,她眉梢眼角分明流露出厌恶之色。唐立荣若没招惹她,家秀会无端端地摆臭脸?

        捕风捉影的事,也不好张嘴去问,除了打草惊蛇和自讨没趣,对自己没有半点儿好处。

        淑芳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警醒起来。家里住着个鸾孤孀妇终归是夜长梦多,也难保家秀对富贵生活没有觊觎之心。黄雀伺间候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钻了空子。淑芳信不过家秀,更信不过唐立荣。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何况这猫还是个惯偷。

        淑芳想找个借口,把家秀母子打发出去,家秀却总是不见人影,问了孙贾才知道,家秀是到外面找差事去了。

        大年刚过,街面上做买卖的铺子大半都没开张,行人寥寥无几,街头巷角还残留着鞭炮的红衣碎屑,有一种繁华落尽的冷清。

        家秀奔波一天,灰心丧气。不知是她运气不好,还是这个社会的女人生不逢时,想靠自己找一条活路竟如此艰难。体面的差事轮不到她,做收生婆都需要技术和经验,想卖劳力更是被拒之门外。东家雇主个个神气活现,脸上鄙夷不屑,嘴上横加指责:去去去,瞎捣什么乱?女人家能干啥?不回家生孩子煮饭,跑出来跟男人抢什么饭碗?

        好不容易找到两户人家要雇工,偏偏她又力所不及。

        一户人家要找奶妈,问她有没有奶水。她情急失智,想着现成的工具长在身上,挤挤说不定会有!便在背人处对自己胸前的两团肥肉下了狠手。一番努力之后发现不行,挤出血都挤不出奶,根本就是两坨没用的废物。

        另一户人家要找老妈子,问家秀住家伺候行不行。她一说自己还拖着个儿子,人家脑袋摇得比拨浪鼓都快。

        天色一点点地黑下来,暗淡的人生也看不到光亮。夜尽会有昼来,苦尽可有甘来?

        家秀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长街大道,却是末路穷途。天宽地阔,已是万里无家。

        淑芳吃过晚饭一抹嘴,到后院去找家秀摊牌,进门见她脸上愁云惨淡,料想是碰了一头钉子。

        “我听说你出去找工作,找到事儿了吗?”

        家秀摇了摇头。

        “眼下时局不好,多少达官显贵都朝不保夕,平头老百姓更是苦哈哈,家家都得缩衣节食,熬枯受淡。这还是往好处说,要放开嘴舌往坏处讲,乱世里满大街的兵寇贼匪,妇道人家能保个平安就阿弥陀佛了。你出去抛头露面讨营生,再摊上什么飞灾横祸,到时候孙贾咋办?”

        “谁家过日子不是三步一坡儿五步一坎儿?取经路上也是九九八十一难,咬咬牙就过去了。”

        “养大个孩子,少说也得十几年的磋磨。你少不经事见识短,不知道那嘴大喉咙小的难受。要我说,你就别心高气傲使性子了,毕竟咱没家没业没托底的,傲啥霜斗啥雪啊?还不如找个能托付的老实人兜拢到一块儿,好歹也能安个家不是?”

        家秀听出淑芳话里言外的意思,无非是想把烫手山芋丢出去,明面上又不好张嘴撵人,免得落下无情无义的骂名。

        “姐,多谢你一片好意啊,我自己的事儿以后再说。你就再容我些日子,我找到活路立马就搬出去。”

        淑芳稍微踌躇片刻,又缓缓说道:“凡事得先小人后君子,咱丑话都说在头里。男人喝点儿酒就爱撒酒疯,指不定哪条筋搭错了就下了道。万一让你受了委屈,我可担待不起。再说姐夫和姨妹总要避瓜防李,天长日久地住在一个屋檐底下,难免有些嘴嘴舌舌的闲话。大男人没要紧,就怕败坏了你的名节。往后你再找人家,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淑芳脸上堆笑,语气和婉,说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刺耳。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死皮赖脸的人也住不下去了。

        家秀道:“这些日子给姐添麻烦了,我明天就带着孙贾搬出去。”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淑芳说着,往家秀手里塞了个口金小皮夹,“这是我自己攒的体己钱,你先赁个房子安顿下来,往后再慢慢找个营生。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姐说得是。”

        各种窝囊气都憋过来了,还真不能让尿憋死。

        家秀连夜打好包袱卷,带走的还是自己原来的一堆破烂,淑芳送的衣服都洗净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

        天还没亮,家秀就带着孙贾离开。多余又讨嫌的人,要有不被待见的觉悟。一声不响地消失,谁也不惊动,谁也不打搅,大家落得轻松。

        没出正月,北方的冷风如同恶狗,扑到人身上凶猛地撕咬,没一会儿工夫就冻得手脚发麻,渐渐分不清是冷还是疼。

        家秀带着孙贾在街上徘徊。

        孙贾埋着脑袋不说话,知道是无家可归了,也不敢问家秀要去哪里。

        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家秀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天光放亮,早点铺子的伙计卸下门板,从铺子里搬出炭炉,用松明引火烧好炉子,架上一口大油锅,嗞啦嗞啦地炸油条、麻花、油角、糖糕之类的吃食。

        家秀给孙贾买了两块油饼和一碗面糊,两人坐在长条板凳上吃喝起来。

        家秀吃了两口,硬着头皮上前问:“师傅,店东家要不要雇工啊?我想找个事儿做做。”

        伙计摇头慨叹:“小买卖挣的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宁可拿自己当驴使,也不敢雇工啊。”

        家秀失望地坐回去,饭也吃不下了。

        孙贾看到家秀愁容,放下面碗,在棉袄兜里抓出一把金银首饰,当啷啷摆到桌上,一本正经道:“妈,咱们有钱……”

        “你从哪儿弄来的?”家秀吃惊不已。

        “昨晚上她来撵咱们走,我溜去她屋里拿的。”

        家秀怒不可遏,举手要打孙贾时,却忽然瞥见那只白闪闪的金刚钻戒指。她一时愣住,呆呆地回想着淑芳丢戒指时的种种说辞。

        原来戒指根本没丢!

        淑芳故意藏起戒指,在众人面前恶意构陷她和孙贾,联合外人一同踩踏他们的尊严,居心何其狠毒!

        这就是一起长大的堂姐妹情分……

        “贱人!”家秀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天不变,道不变,人心千变。恨一个人,都是一瞬间的事,反脸只在反掌间。

        家秀虽没读过什么书,也在世故堆里厮混了一把年纪。淑芳既不仁在先,就别怪她绝义其后。薄情寡义之辈,只配得到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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