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瓦上霜:招财进宝
【5】
冷风吹酒醒,小露霜蹲在墙角呕出黄胆水,恨不能兜肚连肠都从嘴里吐个干净,从此做个没心肺的空皮囊,省去许多牵扯念想。
天边弦月弯似银钩,车夫拉着车子跑到哪里,它便转到哪里,一路相随,温情脉脉。
冷风凉月,比人心温暖许多。
堂院里挑着灯笼,院门口围着几个姑娘交头接耳,不知又闹什么妖,只听得老鸨高声聒叫:“你爹妈为一口粮食,巴巴儿地把你卖到我手里。妈供你吃饱穿暖,肥鸡大鸭子喂得溜光溜圆儿,你还真拿自己当祖宗了?”
小露霜拨开人群凑近一看,只见院中摆着一口大水缸,进宝浮瓜沉李似的浸在里面。她身量不高,缸里的水快没到下巴颏儿,只能使劲地扬着脖子,两手紧扒着缸沿,一张脸冻得青紫,头发上也结了一层冰凌,任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打冷颤。
“这又闹的哪一出啊?”小露霜打了个酒嗝,瞧着老鸨的狰狞面目,胃里又阵阵作呕。
“我这烟花寨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济贫善堂,白养一个白吃饱儿!”老鸨恨恨道,“倚门卖笑你不干,开包破瓜你不从,什么都由得你?贱命比纸薄,狗胆比天高,敢在妈妈手底下耍强硬,你是强得过天,还是硬得过命?你要想不明白,咱就在水缸里泡一宿,好好醒醒你的猪脑子!”
龟奴从轱辘井里又提上两桶水来,将两只木水桶拎到水缸旁边,举桶就要往缸里倒水。
小露霜出言拦阻:“这缸都要满了,再倒水还不淹死人啦?”
“妈煞费苦心软哄软劝,你偏不听说不听道,楞格儿哩格儿楞地耍戏你妈,妈今儿瞎黑就给你冻个人冰棍儿尝尝滋味儿,看看你和房檐底下的冰溜子哪个更结实!”老鸨怒叱龟奴,“愣你奶奶个腿儿,加汤啊!”
一桶冷水又兜头浇下。
缸里的水晃晃漾漾,影影绰绰倒映着灯笼的红光。
进宝在缸里扑腾得水花四溅,缸里伸出只惨白的手,没处抓没处挠,浮浮沉沉,连连呛水,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水蛇似的黑头发爬满一脸,水鬼似的,连惨叫的音儿都直打颤儿:“妈……饶、饶我吧!”
“你好端端的犯什么浑,咋还给妈整急眼了呢?”小露霜喝骂一通,又转头哄劝老鸨,“妈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哪有闲工夫跟蠢货计较?这似刀冷风吹割妈妈细皮,多出条皱纹可不上算,快回屋烫壶热酒暖暖身子,甭跟这榆木疙瘩置气!”说着,解开身上貂皮大衣,一抖搂披到老鸨身上,“裘爷夜里刚送的皮子,妈穿上这紫貂贼登样儿,比那些官太太都雍容华贵,咱快回屋照照大洋镜去!”
老鸨手摸着滑溜溜的软暖轻裘,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舒展开,笑道:“掷千金,博一笑,裘爷真是大手笔!妈妈无功受禄,哪消受得起这泼天福分?”
“妈妈一番栽培,小露霜未曾报答一二,眼下借花献佛正是个恰当机会,给妈妈表表孝心,还请妈妈笑纳。”
老鸨裹着貂儿眉花眼笑,几个姑娘溜须拍马,众星拱月簇拥着回了屋。
小露霜急忙把进宝从缸里拽出来。进宝已冻得半死,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小露霜喊娘姨把人抬回屋里,手忙脚乱地给她脱掉湿衣裳,焐上大棉被,床边又架起四五个炭盆烘烤着。进宝在棉被里浑身打抖,连带着床腿都跟着她一起哆嗦。小露霜不住地给她搓手搓脚,娘姨又去烧了热姜汤喂她喝下去。
“你这倔巴丫头真是不要命了,”小露霜叹道,“你以为自己是铜打罗汉铁金刚?人家一脚碾死你就像碾死只蚂蚁,你跟鸨子比什么勇斗什么狠?”
“爹妈……为了饭辙,狠心卖我做粉头,我留这贱命也没用处……”
“命是你自己的,不是活在别人身上的。别人糟践你,你更要爱惜自个儿,不能随着别人一起造孽。”
关外的冬天逼死狗,人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小露霜在火盆上烤着弄湿的袄袖子。木炭烧得艳红,颜色煞是好看,再过片时,便不是这般颜色了。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烧到尽头,一切都扑簌簌灰飞烟灭。
娘姨收拾了地上的湿衣裳,劝道:“这回铡刀底下把你捡回来算是个侥幸,下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收场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是王八上砧板,伸脖儿缩脖儿,早晚都有一刀!”
这一刀来得也快。
进宝在床上休养没两天,老鸨炒虾米不等红,顾不得吃相,急急巴巴招揽个过路客商,也不知灌了多少迷魂汤,哄得客商出高价梳拢。
进宝得了信儿,料想是逃不过这一关了,对自己悲惨的人生也死了心,天天哭眼抹泪,痛不欲生。
小露霜怅怅地劝了两句:“走到这一步,哭死也没用。你也硬气点儿,自己撑起架子,不然倒了塌了,别人只会踩你一脚,谁也不会扶你一把。”
“都说人各有命,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
“天底下苦命的人何止你一个?谁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到了吉日,娘姨布置喜房,桌上摆了龙凤花烛、白玉雕鹰熊合卺杯,还有几盘喜糖糕点。梁上悬挂大红绸花球,月洞门红木跋步床挂苏绣龙凤呈祥红帐幔,织锦缎大红被面铺陈满床锦绣,还有用来撒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杂果,应景凑趣儿地抛洒一床。
小露霜拿一叠洒金红宣纸,用剪刀剪大红双喜字贴了门窗。
娘姨往进宝脸上扑粉,进宝的泪珠子决堤似的涌出来,在一层厚粉里冲出几条沟渠。娘姨手忙脚乱,眼瞅着粉罐里的香粉见了底儿,姑奶奶仍旧泪豆子和粉,再切点葱花香菜就拌了疙瘩汤。娘姨气急败坏,手里的粉扑子夯墙似的使劲往进宝脸上拍打,骂道:“你今儿个就是哗啦啦地哭出一条河来,鸨子也不会回心转意。不指着你招财进宝摇大钱儿,还在这狼窝里供奉个金闺大小姐?——做梦都不带这么荒唐离谱!”
进宝抽抽噎噎道:“我豁出条命去,脱了她的魔掌,到了丰都城,不信她还能摆布我!”
“大喜的日子,你满嘴胡咧咧什么,不嫌晦气?”娘姨手忙着给进宝梳髻,嘴忙着瞎叭叭胡嘞嘞,“老鼠掉汤锅,还要架拐杖,你说你挣扎个什么劲儿?拧巴来拧巴去,落了什么好儿?照我说,强图不如守分,该服软儿就服软儿,顺风转舵才是明白人!”
进宝也不听娘姨说黄道黑,拉扯着小露霜的衣角哀求道:“姐姐,你救救我吧!”
小露霜把五蝠捧寿紫铜手炉塞给进宝,长吁一口气,劝道:“我也想救你,可惜咱们都在苦海里挣扎着,泥人怎么救土人?咱吞条扁担横个心,眨巴眨巴眼儿,千重山,万道河,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进宝无力地松开手,嘴里喃喃念着:“你说得容易……”
收拾停当,小露霜往进宝头上盖了红喜帕,怅然转身退出房门。
进宝孤零零地坐在床边,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阵阵悸颤是冷是怕,更是被逼进死角的无助和绝望……
深宵夜半,风若鬼哭。冷风不断掀腾着棉门帘子,门帘上的一层流苏飘忽着,渐渐缠结成一团乱麻。
小露霜以为娘姨没关好门,正想起身关门,却见进宝从棉门帘子底下钻进来,径直走到她床边。
“进宝,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我屋里来啦?”
“姐姐,寅时了,天快亮了,你没听见外面鸡啼了?”进宝递给小露霜一叠纸,“姐姐没剪完的喜花……”
小露霜伸手去接,那一叠喜花倏地被风吹散。一眨眼,进宝也不见了。她猛然惊醒,惶惶地坐起来,身上已冒了一层白毛汗。四下里乌漆嘛黑的,她擦着一根洋火,点着了美孚灯,照得屋里一片雪亮,随即便听到外面脚步杂沓人声嚷嚷,她想着梦里的情形不是什么好兆头,急忙趿拉上棉鞋,从衣帽架上拽了件斗篷,开门就奔着喜房跑过去。
喜房门口蜂屯蚁聚,小露霜挤进去一看,地上倒着圆鼓凳,两只绣花红棉鞋脱落在地,梁上悬下一截红绸子,进宝穿着大红喜服吊在半空……
小露霜惊愕失色,整个人像泡了汤的油条似的软瘫了,愣眼巴睁地倚在门板子上,看着一屋子赤红颜色如汪洋血海一般,进宝在血海里浮浮沉沉泅游着,死命挣扎,倏尔灭顶……
龟奴把人弄下来,尸体扔在地当央。
“杀千刀的小狐骚臭,早知道是根搅屎棍子,一早儿撅折了她烧火!”老鸨一腔子怒气没地方撒,照着龟奴屁股上猛踹一脚,“瞪着俩大眼珠子瞅洋片儿呢?麻溜儿去拿麻袋把这臭皮囊收拾了。侵早街上没人,赶紧蔫儿悄儿拉出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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