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瓦上霜:红粉骷髅
【4】
夜里吃花酒,众人豁拳行令杯觥交错。
盼盼端坐一旁冷眼斜睃,越看小露霜越来气,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也没见她薄皮儿大馅儿十八个褶儿的香在哪里。
盼盼借着酒劲,故意给小露霜难堪,讥笑道:“昨儿个乌龟去东厨杀鸡,不料斜刺里杀出个秃尾鹌鹑。别看这鹌鹑土头土脑,却是个身负才艺的,两只短脚一蹦,竟蹦到锅台上,扎煞着两条膀子敲鼓打板儿,嘴里还念念有词:‘列位看官捧场,咱们书接上回。那许宣发配到苏州府,心中愁闷,在壁上题诗: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乌龟惊得目瞪口呆,不想六禽之中有此才鸟,竟能学人唱大鼓,改日捉到台上给大家伙儿表演助兴,也是飞琼楼里的一段佳话啊!”
众人云端里看厮杀,风风凉凉,仰面哄笑。
小露霜一手抓着水烟壶嘬得有滋有味,一手往海碗里倒了半壶热酒,碗端到半空里猛地一扬手,泼了盼盼一头一脸,也无师自通学会笑嘻嘻了,道:“盼姐这是酒吃得多了,上蹿下跳胡拉乱扯的,也不怕得罪座中贵客。妹子好心泼你一头,帮你醒醒酒。”
盼盼淋漓满身,当场跳起脚来要撕搏一番。老鸨闻声而至,暗地里狠狠地拧了她一把,低声训斥:“我这八方来财宾至如归的飞琼楼,也是你拈酸泼醋的地方?看看你弄得什么样子,自己回房里换过衣裳,滚去后堂跪香!”
一听跪香,盼盼脸色更加难看,狠狠瞪了小露霜一眼后悻悻而去。
姑娘争风,在所难免,谁都见怪不怪。老鸨赔着笑脸打圆场,敷衍几句便应付过去。
风月场中酣歌醉舞,销金窟里酬酢如流。小露霜吃了不少酒,醺醺醉眼四下顾望,只见厅堂灯烛辉煌,满眼纷华靡丽。魑魅魍魉,个个是鬼。满座衣冠,俱为禽兽。红粉骷髅载欢载笑,妖魔鬼怪群魔乱舞。她拍拍自己脸颊,切切实实地发现,自己亦是此中妖孽……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入冬,天寒地冻,冻得人也没一丝精神。
小露霜双手拢袖,围着羊皮褥子坐在罗汉床上。窗户上都糊了棉纸,却还是觉得四处透风,浑身虚冷。她抽出火盆架下面的拨炭杆,往炭盆里拨拉几下,木炭已焚成灰烬,轻轻一碰便散了架,哔剥两声迸出几点火星儿之后,便熄作一堆冷灰。
娘姨伺候小露霜梳洗,提着紫铜烧水壶,往脸盆架上的铜盆里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热气袅袅浮蒸,烟缕矫若游龙。娘姨忍着烫绞了把热毛巾,把冒着热气的毛巾递给小露霜擦脸。
“再端一个炭盆进来,这大冷的天儿,冻得我脑仁疼。”
小露霜擦了把脸,把罗汉床炕几上摆着的一盆兰花朝着亮光地儿挪了挪,又用毛巾轻轻地拭拂兰叶上的微尘。
“关东这地方,十冬腊月都得咬牙挺着。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等河里上了冻,冰封的河面冻个瓷实,白毛风夹着鹅毛雪,冰天雪地,严寒刺骨,那才是三九四九冻死狗的时节!”
娘姨嘴里扯闲篇儿,手底下没闲着,麻利地从妆奁里取出粉盒给小露霜搽脂抹粉。
“无家可归的野狗,往后日子难过了。”小露霜感叹一声,两手又拢进袖筒里。
“裘爷是个阔客秉性,凡是递局票的姑娘都会奉送头面,这次送来的是两支翡翠如意簪。我瞅那玉簪子颜色鲜绿,玉质水灵灵的,盼盼妆匣里都没有这种宝货,可见裘爷待你不薄。”娘姨小心翼翼地从螺钿盒里取出簪子递到小露霜面前,“这碧盈盈的两支玉簪瞧着都喜人,姑娘插到头上去,可比那大上海的舞皇后还要艳丽夺目!”
小露霜接过玉簪瞧了一眼,用簪子尖挑了挑兰花盆里的腐叶土。
“兰花根要疏松透气才长得茂盛,用这簪子松土倒是一件称手利器。”
娘姨怪叫起来:“我的奶奶,暴殄天物可使不得!”说完,急忙拾起花盆托盘里的簪子,用袖子抹去泥土,又哈了几口热气,抽出绣花汗巾揩拭了半天。
“你喜欢就拿去吧!”
家人断绝音信,情人反齿背盟,遇人不淑,沦落风尘,一条身子半条命都丢搭出去,丧家犬贪恋这些身外物,又有何慰藉?
“你得了簪子,替我照顾好这盆兰花便是报答了。”小露霜懒懒道,“兰花不耐寒,过冬时更要仔细照看。我不在时,将它往暖和地方挪动挪动,也别拿炭盆烤着它,兰叶会枯焦的。”
娘姨手抓着簪子点头如捣蒜,恨不得将兰花一把揽进怀里,宁肯冻着自己,也万万不能冻着这一丛娇兰。
姑娘大多缠足,三寸金莲走不得远路,出堂差便坐在龟奴肩上,由龟奴掮着接来送往。掮一座二脚宝鼎和码头上掮大包的差不离,都是卖苦力,只是乌龟更遭人耻笑。路程近些,一咬牙能掮两条街,路远还是得叫黄包车。车夫拉着洋车在前面跑,姑娘坐在车上,跟局伺候的阿姐和龟奴在后面追,老鼠互咬尾巴似的一跑一大串,招摇过市,煞是热闹。
冬天昼短夜长,太阳落山没一会儿,天便黑透了。夜里风更冷,街上灯火阑珊,行人缩着脖儿袖着手,顶着呼啸的北风匆匆赶路。小贩沿街摆摊,有力气的便对三三两两的行人叫卖几声,没力气的便蜷缩在马扎上守着摊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烤地瓜嘞,热乎的烤地瓜……”
“冰糖儿——葫芦儿哎!”小贩拖着长腔吆喝一句,一手举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靶子,一手摇几下拨浪鼓,咚咚咚的声音在冬夜里飘扬悠荡。
小露霜坐在黄包车上,默默地看着车夫两手抓着车把不停地跑,像骡马一样,嘴里哈哧哈哧地,不断喷出重重的鼻息。人间道,行路难。上坡下坎,步履维艰,却不能停下来歇口气儿。穷人手脚上吊着家小、肚皮和人命,停手就扎脖,歇马就翻车。哪个敢歇,不要命了?
酒楼里语笑喧哗,小露霜在雅间外面的小花厅里解去披风递与伺候的阿姐,龟奴端来铜盆、毛巾、洋胰子与小露霜净手。
阿姐道:“姑娘可别耍性子得罪爷,被鸨子晓得了,给你上手段,管保收拾得你哭爹喊妈。”
“我是个乖觉知趣儿的,放心吧。”
小露霜净了手,又从织锦缎口金包里掏出蛤蜊油,仔仔细细地抹了手。镜子里照照头脸,嘴巴抿抿胭脂,捯饬妥贴了,这才敲了雅间房门。
雅间宾朋满座,小露霜进门,恭恭敬敬地向宾主施礼寒暄。
裘如海向众人夸口:“这位小露霜姑娘可不是等闲之辈,那可是飞琼楼里的人尖儿,姿容冠绝且才艺出众,大鼓书唱得有腔有板,一把嗓子嘹嘹呖呖,胜似洪钟玉磬。放眼整个奉天府,那也是数得着的风流人物。”
“小露霜一介女流,才疏学浅,得裘爷金口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座中有一位头戴瓜皮帽的老爷子,鼻梁上架一副黑圆圈水晶花镜,手捋着稀零零的山羊胡,老学究一般摇头晃脑,缓缓问道:“姑娘仙乡何处啊?瞧这言谈举止,想是见过大世面的。老朽耳拙,听姑娘一口京片子,莫不是京城下来的?”
小露霜愣了一下,笑道:“爷抬举了,打济南来的寒家弱质,岂敢在列位高流面前称大?”
“圣人故里,地灵人杰,是个贤才辈出的好地方。”
弦师到场,龟奴架好大鼓,小露霜呷口茶润润嗓子,酬应几句便登台献技。
鼓点咚咚敲,手里呱哒板一打,噼噼啪啪,滚滚滔滔——林冲风雪山神庙,黛玉焚稿断痴情,我思君处君思我,乾坤何处容狂客……
话本里嬉笑怒骂快意平生,浑然忘却了眼前世界。
“口颊利飕,嗓子亮溜,腔口噌棱棱铿锵有力,果真是个妙人儿!”老爷子枯柴似的斑皮老手端起一盅酒,颤巍巍地晃洒出一大半。“这花娘叫什么来着?”
“花名叫小露霜。”裘如海笑道,“钱爷若是中意,小弟回头给您排办排办。”
“唉!老棺材瓤子,办不动喽……”
“牡丹花下,岂可称老?”
山羊胡干笑几声,推了推滑到鼻孔的老花镜,又伸长脖子往台上望去。乳雏少艾活鲜鲜,到底惹人垂涎。只是这一把年纪,做人家爷老子都富富有余,枯树倒生春意,未免汗颜。
小露霜却不知这些歪心邪念,只听着鼓声咚咚隆咚咚,街头摇拨浪鼓的小贩也随她喁唱:冰糖儿——葫芦儿哎——
在这缥缈的吆喝声里,两种声音渐渐重叠,不知是她在吆喝冰糖葫芦,还是小贩在唱:那林冲将葫芦里的冷酒都吃尽了,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谢幕醒过神儿,又回到斗酒飞拳的欢闹场中。小露霜脸上笑笑嘻嘻,手下装烟斟酒,习于阿谀谄媚,惯于逢场作戏,越来越像个玲珑贱人。
一场花局,宾客尽欢。
散局后,裘如海赏了阿姐和龟奴,又将一件紫貂大衣披到小露霜身上,笑道:“夜里风冷,回去穿得暖和些,别着了风寒。”
“多谢裘爷厚赐。”
小露霜裹着紫貂大衣,心里却泛起阵阵寒意。有要取暖的,便有被扒皮的。因果连环,她的皮又披到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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