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烛光
八月既望,丹桂飘香,京郊远处娘娘山脚下一片生机盎然,三五成群的农户聚集于此劳作,时不时擦一把脸上的汗,亲热地交谈。
此山唤作娘娘山,传说大旱年间曾有观世音娘娘显灵救人,因有此名,而山高地远,山深处只稀稀拉拉有几处庙宇,加上道路崎岖难走,前来烧香拜佛的人也越来越少。
一辆车马晃悠悠从旁边驶过,这条路不常有外人来,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压出长长几道车辙。
那驾驶马匹的是个沉默不言的中年人,长得普通到丢人堆里三天三夜也找不到,实在是太过平平无奇了,令人转目即忘,而蓝灰色帷幕遮挡起来的车厢也不大,最多能坐下四个人,被一匹老马拉着,走得又慢又歪,从头到脚就写了两个字——
穷酸。
“这谁家的车子,也没见过啊?”
“估计进山的,可这年头谁还进娘娘山去烧香啊,我看那京城的达官贵人都去的相国寺,那才叫香火鼎盛,气派!”
“谁知道呢,这山路可不好走,你瞅瞅那马瘦得,啧啧啧。”
农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投来好奇的目光,但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只是个不起眼的马车罢了,于是就两两散去,继续做农活。
这么远的距离,按理说是听不到农户的窃窃私语的,可中年男人的耳朵微微抖动了一下,就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宫中有变的事,并没有传来这里。”
声音极低,只够车厢里几人听到。
那蓝灰的帷幔被掀起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小声问道:“大概还需多久?”
“二十里,两个时辰。”
那胖男子正是小肥狐狸沈之矜,昨夜一别后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上的马车,此刻已换了身普通的百姓装扮,往日油嘴滑舌的表情全然不见,可配上那肥润的小脸,仍有些莫名的滑稽。
“这点距离的话,一个时辰不到就能到了”他略带埋怨,“我就说让你先换匹马”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手腕微翻,指节处那经年累月握鞭才能形成的厚茧令人触目惊心,他口中微微发出嘘声,老马就回过头看了看他,温顺的大眼睛被白色的长鬓毛覆盖,却仿佛听得懂人话似的,冲他眨了眨眼睛。
“算了,只是”沈之矜微微叹了口气,“你路上小心,栗先生。”
言罢,他就又回到车厢。
而被他称为栗先生的男子,则轻巧地侧身伸长手臂,从旁边草丛中拽下一根翠绿的长杆草茎来,塞到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
车厢内,沈之矜和王君敏对视一眼,目光就不由自主落在了蜷缩在长凳上的少年身上。
少年身披宽大的太医灰袍,双眼微阖正在酣眠,可脸颊处却一片绯红,已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却牙关紧咬,仿佛在止不住地打冷颤。
这便是那被推入水中,又受了大惊的景瑛了。
锦绣堆里长大的娃娃,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因而一上马车,就被王君敏看出来不对劲了,小皇帝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额头滚烫,分明是发烧之症。
一路上只顾着低调逃命,沈之矜和王君敏大眼瞪小眼,那混子太医无奈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展示那满满的匕首和绷带,两手一摊:
“我以为可能会受一些皮肉伤,就带了跌打药”
被沈之矜的精光小眼瞪了好大一会,王君敏又默默合上了药箱:“这种寻常病症,我还真的不太会”
王君敏说的不是假话,他入门又晚又偏,并不像刘荣那般从最基础的药理入手,而是跟着自己当年的赤脚师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行医,说是行医,也带了那么些坑蒙拐骗的意味。
此刻面对景瑛的高烧,这可真难为他老人家。
当务之急,只有盼着栗先生的马儿能够快点跑,让他们赶紧进了娘娘山,找着落脚之地,沈之矜担忧不已,隔段时间就去摸景瑛的额头,可自己又束手无策,一张小肥脸上都急得沁出汗珠。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老神在在地嬉笑:“咱皇帝吉人自有天相,年轻小伙子发热算啥,到了庵里灌两碗热水,被子一拥睡一觉就好了。”
沈之矜懒得搭理他,只用眼神告诉对方把皇帝推下水这事没完。
良久后,这辆咿咿呀呀的马车,才渐渐消失在农户的视线中。
景瑛不知自己是何时醒的,他只觉得浑身疲累不堪,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口干舌燥又昏昏欲睡,别提有多难受了。
他勉力支身,发觉自己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屋内,里面一点装饰也没有,黑压压的,唯一的器具就是自己所躺的这处床榻了,而身上盖的被子也明显被洗得发白发硬,铁桶似的裹在他身上。
这是哪里景瑛强撑着掀开被子,才惊觉自己仿佛噩梦刚醒般大汗淋漓,昨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他抖抖索索地下床,想要看看外面,结果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太狼狈了那场大火逐渐清晰起来,景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咬住牙强迫自己冷静,起码现在性命无虞,可以从长计议,膝盖部分火辣辣得疼,少年满头的汗,终于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屋内太暗了,唯一的窗户被糊上了纸张,让他分不清白天黑夜。
头太疼了,景瑛走得跌跌撞撞,明明离门这么近的距离,他走得好累好累,就在马上要失去知觉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了。
可真的好难受,少年还是体力不支,软软地往前栽倒,栽入那个同样冰凉的怀抱里。
那人应该很瘦,双手却很有力,没有犹豫地直接把景瑛拦腰抱起,少年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闻见一股很淡的药味。
是王君敏吗?被放在榻上的时候,景瑛迷迷糊糊地想,不对,这碎嘴太医不可能沉默许久,也不会是沈之矜,小肥狐狸没这么瘦,那会是谁呢,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那人动作很轻,给景瑛捏好了被角,又把冰凉的手覆在少年的额头上,大约是被高热烫了手,那人终于略带迟疑地说话了:
“怎么这样烫?”
是非常熟悉的,低沉的男声。
景瑛却想不起来是谁。
下一刻,那人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柄小烛来,生了火,这破旧的小屋连放灯的桌子都没有,只好把蜡油滴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置烛于上。
瞬间,那昏黄的光线充满了整间小屋,烛光微晃,把立着的那人身影拉得极长。
景瑛迷瞪这撑开眼皮,心挑漏了一拍。
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晦气催的首辅周悬。
仍是一身青色衣衫,苍白面皮,无悲无喜的面容,细长的眼睛眸子极黑,眼角带了一丝不屑和促狭,和那日的雨天一样,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灯下看人,更添三分颜色。
何况景瑛未带面纱,仍有眼疾。
他心里也明白,却不由自己地心跳起来,挣扎片刻后终于压着嗓子说:“周爱卿何故到此。”
那周悬浑然不知少年的心如擂鼓,皱着眉头再次询问:“你烧了多久,怎么这样烫?”
“不知道”景瑛嗫嚅道,“朕甚至连此处是何地都不知道”
无力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再加上水米未进,景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头痛起来。
周悬的脸上一直表情不多,但景瑛能够感觉到,他在生气。
这种感觉,像小蛇般隐秘地爬入景瑛的心里,他突然发觉,自己满心欢喜。
欢喜什么,被人在乎吗?
周悬不说话了,再次摸了摸景瑛的额头,大踏步地走出房门,开门的那一瞬间,景瑛才窥得一眼,外面黑沉沉的,应该是深夜时分,这也就是说,距离靖王之乱,最起码已过了一天一夜,他们打着“清君侧,除周悬”的名义作乱,但此刻周悬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不是也意味着,叛乱已被平息呢?
还未等景瑛想个明白,门再次被打开,周悬端着一个小碗走进来,又轻轻阖上门朝自己走来。
没有桌子,他就把那碗直接放在床边,然后轻轻地把景瑛扶起,把一粒小丸药送到少年嘴边,低声说:“你先把药吃了,再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哄小孩呢。
景瑛有一肚子话想要问他,但头痛得厉害,本能地想要抗拒对方的喂药,但一抬头,就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再度飙升。
烛光中周悬正微微皱眉,一脸的急切担忧,原本并不漂亮的五官此刻被灯光一照,显得妩媚又柔和,风流又袅娜,他原本就瘦弱,此刻被青色的衣衫衬托着,完全不像景瑛之前腹诽的大青蛇,而是水中被洗涤过含羞带怯的小青莲。
景瑛有些口干舌燥。
“陛下快点吃药,”周悬还浑然不知似的,“半个时辰后应该就出汗,发了汗就好。”
还用再发汗吗?景瑛心想,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后背呢,已经湿透了,但这样流氓下作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就趁着周悬的手吞下了那丸药,下一秒碗就递到嘴边,水温正好。
再次躺下,被盖好被子时,景瑛实在受不住了,终于对着周悬傻笑出来。
“周悬,有句话真不知道当不当说。”
正准备离开的首辅大人明显楞了一下,站住了。
“就是”小皇帝的脸由于高烧红彤彤的,眼睛却极亮,“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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