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蟋蟀
“你是什么时候和水党牵扯在一起的?”
景瑛抬那双漂亮的眼睛,面纱的遮挡下他也能看出董泽浑身的僵硬。
“甚至还不惜装疯卖傻,和王君敏配合,就为了抬高他的名声,”景瑛淡淡地说,“董将军真是心思深沉。”
董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微臣死罪!请陛下赐罪!”
他早有预感了,那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突然暴毙,隐约不安时陛下的诏令来了,命他立马返京不得有误,当天夜里董泽走出将军帐,看着满天繁星,喝了一碗接一碗的烈酒。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轮回,因为贪欲想得到什么东西,最后一定会被再次夺走,他并不是贪财好色之人,这辈子唯一的失足就是自己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小爱好——斗蟋蟀。
小时候被父亲责骂玩物丧志,长大后有了时间和财力,又逐渐开始了这等消遣,最初只是心痒痒的时候去茶肆酒坊里玩一把,后来逐渐上了瘾,甚至下属也投其所好为他寻来上好的促织。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董泽也是这样想的,军营生活艰苦,又没有软玉温香在侧,身旁有秋虫的鸣叫也很是趣味。
他那时候顶爱一只青色的大蟋蟀,甚至起名叫威武大将军,那段日子时局稳定,军中除了训练,也大把的闲暇时光,一次回乡探亲时经过杭州,他跟着副官辗转此地游玩散心,当地百姓富庶,斗鸡养虫之风盛行,他也就跟着耍了几次,没曾想这蟋蟀战无不胜,每每都雄姿勃发地振翅嘶鸣,旁人的恭维使得董泽的虚荣心愈发高涨,终于有一天坏了事。
那日与他相斗的是个身穿上好丝绸的纨绔,衣衫绣着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头上歪戴着一枚羊脂玉的发冠,嗓音是哑的,已然杀红了眼。
董泽冷笑一声,骄傲地把威武大将军从蛐蛐罐里放出,那纨绔的蟋蟀一看就是上等货色,通体黝黑亮泽,但几番争斗下来还是董泽这边占了上风,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纷纷打趣道:
“没曾想林小公子的蟋蟀也能被人斗败了!”
董泽并不知晓这位林小公子是谁,军人天生的敏锐让他养成不招惹是非的习惯,于是轻笑一声,捉住威武大将军,要将其放回罐内,结果胳膊却被人一把扯住。
他面色一冷,手下就立马上前将那人推开,凶神恶煞道:“愿赌服输,少碰我们主子!”
纨绔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被跟着的奴仆七手八脚扶住,丢了面子后整张脸都红透了,恶狠狠地指着董泽说:“明日你再来此地,不信斗不过你!”
董泽不想招惹是非,转身就打算离开,又被那纨绔拦住,甚至嘴上不干不净起来。
他那副官在战场什么没见过,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一时激愤也口不择言地对骂起来,旁边熙熙攘攘的人也凑过来看着热闹,没想到情急之下,纨绔居然一把抢过蛐蛐罐,直接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来碾去。
那小竹笼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不用看就知道威武大将军定然已和为泥土了,董泽浑身血液上流,哪怕跟北狄人干仗,他也没受过这样当面的羞辱,于是想也没想地一脚就踹了上去。
董泽军中纪律严明,训练时尤为苛刻,甚至他被私下叫做“吃人阎罗”,冲着士卒踹一脚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但他忽略的是,面前这个纨绔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哪儿经得起他的一脚,更何况盛怒之下,自己也是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霎时间,纨绔口鼻喷血,肝胆俱碎。
眼看着打死了人,周围的百姓全部后退两步,那跟着纨绔的奴仆冲上前抱住尸体大哭道:
“这是太傅林家的小公子啊!这可怎么交代?快拿住这个歹人,别让他跑了!”
董泽怔住了,太傅林家是那文官之首林鹤吗?四代三公,名扬天下,陛下的长女朝瑰公主就是嫁进的林家,他当时还是一个五品校尉,这哪儿是他惹得起的大人物!
他当时还很年轻,立马慌了神,和手下一起扭头就跑,周围很多人涌上来想捉住自己,都被他挣脱了,不择路地跑回客栈,连鞋子都磨破脚底出血,董泽心脏砰砰直跳,和手下确定好此事烂在肚子里,奢望着自己在此地脸生,能够躲过一劫。
当天夜里,两人就被绑了。
蒙着眼睛被扔进地窖,过了好一会才悉悉索索地听到声音,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是手下浑身是血横死的惨状,一个白发苍颜的老人坐在自己面前,周围家仆举着火把面若冰霜,董泽咬住牙浑身战栗,原以为可以为国效力马革裹尸,现如今却要死得这般窝囊,他不甘心。
老人满脸泪痕,枯瘦的手伸出来,露出褐色斑点,怎么说的来着,不能叫他死得太痛快,要一点点地折磨死他。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没吃没喝地在地窖里挨了三天的打,蘸盐水的鞭子,发疯的老鼠,闪着寒光的银针,董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一点点过去的,哪怕就剩半口气也要被灌下碗参汤吊着,他浑身溃烂,人不人鬼不鬼地捱着,终于有一天,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人似乎是走错了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像个富裕的儒商,长得很和善,看见董泽的模样就忍不住“呀”了一声,然后蹲下来问他姓甚名谁,为何遭此酷刑。
董泽根本说不出话,他只求一死。
说来也怪,那日为什么没有看守呢,那人是真的“偶然”间进来的吗?
董泽不得而知。
剩下的事在记忆里模糊一片,他被那人背了起来,浑身的血污弄了人家的皂袍一身,等他再次醒来时,就在医馆躺着了,劫后余生并没给他带来庆幸感,青年人支撑起身子,猛然咳出一口黑血。
不知那儒商用了什么法子,林家的人仿若凭空消失一般,再没找过他的麻烦,家人接到信后匆匆赶来,在医馆悉心照料,但无论旁人怎么问起,他都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受伤,直到痊愈的那天,他走在街上,一只青灰色的鸽子站在屋檐上,侧着豆大的红眼睛瞅了他好一会,就扑进他怀里,露出脚踝上的纸条。
明黄色的一种波浪暗纹,里面只有八个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董泽哆嗦着解开头上的官帽,闭上眼睛任凭处置。
扪心自问,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并没有凭借水党的助力,十多年了,联系也是屈指可数,都是一些很奇怪的小忙,董泽心存侥幸,直至听闻王君敏犯了大事,才知晓不妙,而留下那个薛茸,则是信中说这是最后一次拜托他,然后就此两清,互不亏欠。
“朕问你,你有何罪?”景瑛负手而立。
“臣罔顾国法,私结党羽,”董泽说得很慢,“请陛下责罚。”
景瑛冷笑,居然连神武大将军董泽也和水党有关系,他实在没想到,还是从王君敏身上挖出的这条线,那骗子佯装无辜什么也不肯说,还是龙羽卫私下多方打探,才查明的真相。
“你虽是武将,却十分随和心思谨慎,”景瑛叹道,“怎可给自己身上牵扯这样的事,令朕痛心。”
董泽的头垂得很低,不发一言。
如何处理此事也太棘手,虽与水党牵连,但细究起来,董泽并未做出实际贪赃枉法的事,此人在朝中的口碑极好,也一向懂得分寸,把家人儿女都留在京城,分明是把人往你眼皮子底下送,表明自己一片忠诚之心。
更何况,还有二十万重兵
景瑛思索片刻,还是下了决心,柔声唤道:“董将军,你起来罢。”
董泽没有抬头:“微臣不敢。”
“疑人不用,朕既用你,便是信你,”景瑛走上前,把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世间无甚完人,董将军不想将功补罪?”
“陛下”董泽双手抓住自己的下襟,声音微颤。
“你是朕的心腹重臣,”景瑛斟酌着用词,“此事暂且揭过,休要提起,除此以外,朕有事安排你。”
董泽终于仰起脸,虎目里满含泪水:“只要陛下吩咐,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盯着水党,”景瑛笑道,“尤其是那个李松石,如若他那边跟你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朕。”
他按在对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气:“董将军可明白?”
董泽很用力地再次磕头:“微臣明白利害,请陛下放心!”
景瑛直起身子,轻笑道:“那就好,那今日之事也有了结果,方铭接替樊由一职,去往边境抗击北狄,董将军的亲眷都在这儿吧特许在京休憩三日,便可返晋,将军累了,下去休息吧。”
董泽慌张地站起来,行礼后就要告退,还没等走出殿外,就听到背后大喝一声:
“慢着!”
将军浑身一僵,驻足在原地。
“别忘了明日再来一趟,”少年帝王戏谑的声音传来,“绵州松岭今日让奴才们打包好,将军记得来取。”
董泽谢了恩,才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养心殿,冷汗已然湿透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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