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客栈(四)修
深夜,寒风刺骨。抬眼望去,是看不到一点星光的夜空。
月光隐蔽在层层乌云之后,这样的一个雨夜,气氛格外沉寂。
四周是走不完的连绵山峰。在山巅的崖边,红衣的女孩的身影立在树下,微风扬起了她鬓边青丝。她将一头黑发拂在脑后,抱臂站在树下,眼尾上挑几分。
滴答,滴答……
水珠掠过她如锥的鼻梁,从下颔落下。
眼前面对面立着两个身影,她却只定定地望着挺拔的少年,平静地喊出那一句:“阿让。”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她却能看清少年明亮的眼眸。
少年最后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下一秒,女孩已经站起来了,视线没有一刻停留在身旁少女身上,只是眼神执拗地和他说:“跟我走。”
——“阿让,跟我走。”
树下立着的那抹纤瘦身影挺立着,像开在雨夜中的红梅,泥污中的最后一抹明艳。
额前濡湿的刘海,并没有遮挡她明亮眼眸中的笃定。
“雾怀昭!”鹅黄衣衫的少女惊讶中带了些愤怒。
昭昭没心情和她扯,掠过她径自走到奚让面前。
少年眼底透着几分傻气,眉毛轻蹙。
少女站在雨里,风声掠过耳畔,她眉眼明亮,又很真挚。
“她不喜欢你,还会伤害你。阿让,跟我回家。”
“昭昭,要不要找个郎中看一看呀?”少女探着头问。
“只是区区一个噩梦,还吓不倒我。”怀昭神情傲气地答。
她细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长长的眼睫垂下来。
梦里的她怒火中烧,站在树下执拗地要带奚让走。昭昭不是第一次梦见奚让了,可若这梦里只有他们二人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个柳溅玉。
三个人的修罗场,气氛实在僵硬诡异,以至于梦中惊醒,她手心都生满了汗。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梦中,昭昭带不走他,柳溅玉嫣然一笑,似是挑衅般,拉着他飞快地跑到了悬崖边。她吓坏了,忙不迭跑了几步,吸了好几口冷风,没追上,还绊了一跤。
再抬眼,就是两人双双面对着她坠落的身影。柳溅玉得意地冲她笑。
真是应了她那句话——“她不喜欢你,还会伤害你。”
她摔疼了腿,以匍匐在地的姿势,眼睁睁看着疯疯癫癫的少女拉着熟悉的少年,一同坠落。
柳溅玉笑得阴冷,发带被吹掉,一头青丝散开,披头散发的模样如同地狱恶鬼。
“不如陪我一起死。”
这荒唐的一幕,让昭昭大惊失色,甚至醒来迷迷糊糊之际还有些怨气。怨奚让怎么那么不听她的话啊,宁愿被她拉下悬崖,也不愿意跟她回家。
真是的。
难道她和他一路走来一同闯荡江湖的情谊,还比不上这少女的两三句花言巧语?
别说在梦里,现实里她也看得出来,柳溅玉莫名其妙地爱跟奚让套近乎,在神界的时候,她好像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同元澈神君相处。
就好像昭昭跟谁说上两句话,柳溅玉就要跟谁走得近,明里暗里以这种方式跟她对着干似的。
……
想起此事来,昭昭还是心有余悸,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昨晚真是吓死我了,你半夜惊醒,披散这头发,上来就问我奚公子是不是死了。”明鸢一双清眸眨着,神色认真。
脑海中浮现着两人一前一后坠落悬崖双双赴死的场景。
昭昭冷哼一声,拧着眉,似乎还带着噩梦的那股怒意。
“梦里的他喜欢跟别人走,那就走咯,是死是活都没关系。”
明鸢柔软的身子窝在床边,斜斜地靠着床帐。这话一出,像是戳中了她的笑穴。她蹭地突然坐起来,哈哈大笑,捏住昭昭的脸。
“昭昭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昭昭一惊,“啊?”
她还停在上一刻的咬牙切齿,下一瞬就被这女孩掐住脸揉,神情震惊。看着少女花容失色的清隽的面容,明鸢不禁觉得更好笑了。
怀昭认真地看着她,双手扶住她的肩,一本正经地说:“我问你个问题,认真的。”
明鸢笑得灿烂的一张俊脸点了点,“你问吧。”
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让她最不可思议的话。少女的低语打破了两人轻松的气氛,使得明鸢也垂眸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会。
——“若是我和柳姑娘要带你走,你跟谁走?”
两人难得的沉默了片刻,下一秒又被明鸢打破了平静,少女仰着头,佯装神采飞扬的得意模样:“那肯定是柳姐姐呀。柳姐姐温柔漂亮又体贴,还给我核桃酥吃呢。哪像你啊,前两天还用胳膊箍住我的脑袋想掐死我,一点也不淑……”
少女骤然脸色一变,佯装大怒,朝她扑过去,却被她一把拦下。
“虽然我们明眼人都喜欢柳姐姐,但奚公子肯定会跟你走的!”
听到这句话,昭昭才松了手,脸上笑意蔓延,傲气地低笑。
“为什么啊?”她得寸进尺地问。
女孩垂眸仔细想了一会,而后笑道:“没有为什么,直觉而已。”
明鸢就住在怀昭隔壁的阁子,也是清水楼老板的女儿。坐拥芙蓉镇全镇最大经营得最好的客栈,明鸢也算是个千金小姐。刚认识的时候,怀昭觉得她年纪小,又伶俐可爱。有时候畏畏缩缩那小女生样真有几分像渡梨。
不过她真没想到,熟了以后,这个一本正经的姑娘竟然这么吊儿郎当。爱开玩笑,又爱捉弄人。和小梨花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还有几分像奚让。
明鸢眉毛一扬,傲娇地哼一声,推开她:“以后再也不跟你一个屋睡觉了。”
“凭什么?”少女微眯眼眸,傲慢地问。
“太凶了你。”明鸢抱着绸缎面的粉色枕头,朝门口指了指,“以后我都和柳姑娘一块玩。”
不为人知的少女闺阁中,暖黄的灯光下,欢声笑语弥漫。
两个人没有一点小女生的矜持,又打又闹,若不是大白天这一层楼都没什么人,真是要吵的让整层楼都不得安宁了。
鸢鸢虽然有点骄矜,又很傲娇,但真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人。
昭昭这样想。
她突然有些惆怅。
人的一生如蜉蝣,而神不死不灭。
在昭昭几百年的岁月中,或许这个女孩的一生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倘若以后她还能再见到这个简单又纯粹的女孩,她希望她那时能跟与良人相伴,相守一生。
少年的侧影立在灯光下,他手试探性地轻按了一下,就引得少女蹙眉痛斥——
“疼。”
少年诧异地问:“这样也疼?”
“疼啊,你轻点行不行?”
少年动作一滞,随后放轻了力度,用方帕轻轻地擦了下少女冰凉的玉肌,宛如春风拂面,真是除了药膏冰凉的质地,什么也感受不到。
白皙如玉的手臂,那道血红的伤痕还是很明显。
丝绸质地柔软的小方帕,沾了沾小木罐里盛着的固体药膏,又抚上女孩的伤口。
他低着头,任由窗外冷风吹,发丝凌乱甩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给抬起一只胳膊,高高仰着头,心不在焉望着天花板的女孩擦药。
雾怀昭想,自己大概也是有些娇纵和顽劣在身上。擦药这种小事,她自己来就行。但她偏偏想借着他划伤她这事使唤他,表面上得意洋洋,心里却甜得要死。
唇角都快扬到天上去了,偏偏还不自知。
药膏凉凉的,滑滑的,质地实在很好,甚至还带着些花草的芳香。
女孩怀里躺着软趴趴的滑稽兔子玩偶,兔子垂着耳朵,和她张扬的神情完全相反。
使唤奚让给她敷药的时刻,女孩得寸进尺地笑问:“问你个事呗,你如实交代。”
“说。”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她脸上的笑意褪去,突然变得很严肃很认真。
“我们认识多久了?”
奚让挑挑眉,这种事难道她不记得,还要问他吗?
他沉默片刻,侧着头答:“有半年了。”
“那我算不算得上是你……很好的朋友?”
少年再度沉默。
这次的时间更长,不过良久后他还是点头:“算得上。”
少女似乎没了耐心,破罐破摔了,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那个柳姑娘漂亮吗?”
他一怔,昭昭改口道:“和我相比她漂亮吗?”
她憋笑,等他回答。
其实昭昭就是想看看他对她有没有什么好感,原本也没有这个想法,只是听柳溅玉的描述,自己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她抬眸,骤然对上少年那双幽深的瞳孔。他站直了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定定地盯着她看,眼中有点疑惑。
干嘛要这样盯着看啊?
她顿时全身血液直冲头顶,脸也唰地热了。
快回答啊。总之他回答了以后,这个坎就算过去了,她以后指定再也不提了。
“原来你问了那么多问题,都是在给这个问题做铺垫?”
……
昭昭面不改色:“谁说的?这个问题就是我突然想到的,而且答案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我还需要借你和我的交情来提示你?”
奚让点头,轻笑着重复道:“好,显而易见。”
那你倒是快回答啊。
急死昭昭了。
“她没有你好看。”
昭昭总算舒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下来。
还没心里高兴一会,她又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是不是我问你你才会说是我,要是柳溅玉问的,你也会说她漂亮?”
这什么跟什么啊。
少年闭了闭眼,无意间舌尖顶了顶右脸颊。他算是服了这少女的逻辑。
见他停留了半晌也不说话,少女的脸都垮了下来,“让你说实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好看啊。”
“但是鸢鸢说她好看。”昭昭道。
其实明鸢还真没这么说过,只不过昭昭结合她上午的发言,自己扯了个谎,就想听听奚让他会怎么说。
“鸢鸢是谁?”奚让蹙眉,将方帕叠好。
“这不是重点。”少女挥挥手。
“我的回答是你漂亮。”奚让垂眸,拿起装药膏的木罐,空中的药香飘散,却在一瞬间被封了盖。
“还是你眼光好啊。”昭昭这回终于笑了。“鸢鸢没眼光,我就知道你会觉得我漂亮的。”
也是,他又没和柳溅玉打过什么交道。唯一的那几次碰面还都闹个不太愉快。比起她来,昭昭肯定是在他那里占上风的人。
不过这次怀昭终于能够睡个好觉。她与奚让聊罢,分别,各自走回自己的屋子。欢欢喜喜地熄了灯,躺在柔软的圆床上,搂着楼下小摊子买来的便宜兔子玩偶,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一个没有梦魇纠缠只有美梦环绕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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