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客栈（三）
夜半三更，街道寂静无人，客栈全都暗了灯，仅有大厅留了几盏。
整个清风楼唯有一间阁子还未熄灯，屋内亮堂堂的。光是透过纱帘，都能感受到刺眼明亮的光。
灯火通明的屋内，有两道身影对立，一人坐得挺拔，一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看。另一人早就歪着头蔫了吧唧的扒在桌上了，手里却还攥着毛笔。
砚台上盛着鲜红的朱砂，在明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鲜亮。
见女孩有些心不在焉，少年屈起手指叩了叩少女眼前的桌面，“好好写。”
两人面对面坐着，清风从窗缝里传来。
即使在屋里，也有些凉意。昭昭身上还披着层外袍，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只露一个脑袋和一只纤细的手。
桌面一张张黄符堆彻，一边是崭新的，一边是画好的。
也就是昭昭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因为暂时失去了仙力，又不能事事都依赖别人。她只好从一点点开始学，默写一张又一张神诀和符咒的内容，埋着头从下午写到了晚上。
只是昭昭仙术上等，学起画符来却实在是不尽人意。也许是她心不在焉的原因，一下午也没画成几张。
精致的六角琉璃灯摆在桌角，流苏垂下来，照得四周明亮一片，映进少女明亮的眼底。
眼下的场景格外熟悉。仿佛回溯几个月的光阴，回到了他们刚认识不久，他教她定身符，闹得一身狼狈的情景。
奚让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用毛笔上的狼毫搅着朱砂，搅得朱砂纷飞，沾上了指尖。
他在等她画好十张，因为进度太慢，又改成了七张。
昭昭画好一张符，抬眸，神情飞扬。外袍从身上滑落，她笑吟吟地念咒，唰地将符纸朝屋顶抛过去，顿时一道白光划过，屋顶骤然多了个巴掌大的小身影，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呼。
窗户开着，下一刻，它就拍着翅膀从窗户缝逃出去了。
“哇，真的可以啊。”昭昭兴奋。
“你别——”少年话音刚响起，那句“你别乱试”还没说完，就被少女一个符纸抛过去。
雾怀昭捏着藤黄的符纸，上面鲜艳的朱砂痕迹还未干，是画的最好的一张。她低声念了两句咒语，唰地将幻形符抛出去，挨到少年的那一刻，瞬间一亮。
刺眼的白光蔓延。
眼前高挺的白衣少年倏忽消失，低下头看去，见到了一个雪白的毛绒绒的身影，正蜷缩着，修长的尾巴摇啊摇。
“小狐狸？”她兴奋地惊呼出声。
他暗自懊恼，早知道刚刚他就找个理由走了。
怀昭此生最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此刻更是少女心泛滥。她试探性地朝地上的狐狸走去。
“阿让，你过来让我摸摸。”她笑着喊，却没回应。
狐狸猛地抬起眼，那双狭长的黑眸盯着她，像黑葡萄，又带着蛊惑性的美。
她蹲在地上，骤然将那团雪白环住，埋头蹭了蹭他柔软的脸，“你要是一直这么可爱就好了。”
“……”
狐狸阿让明显不情愿，两只爪子扒在少女的臂弯，可它的劲太小，敌不过少女一厢情愿的环抱。
昭昭越箍越紧，好像要把可爱的狐狸一把嵌进身上似的。
她揉着它的两只耳朵，顿时房间里安静下来，一片岁月静好。
可这种安静持续了没多久。霎时间，狐狸挣脱了她的怀抱，爪子掠过她的手腕，长长的指甲正好划了一道不长不短的伤痕。
“哎呀！”
昭昭疼得皱眉，一把就放开了始作俑者。她蕴着清泪的眼眶惊诧地盯着狐狸。
少女怒目横眉，咬着牙道：“原来你是装乖。”
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狐狸仍旧一脸无辜，清澈的眼神透着几分无措。
下一秒，毛绒绒的狐狸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少年。他瞧向少女卷起衣袖露出来的那节皓腕，明晃晃地一道伤口，滋着血。
他连连道歉，生怕她事后回想起来要报仇。
“对不住，变成狐狸以后我控制不了自己。”
“面对陌生狐狸，不可以立刻上去抱的太紧，它会挠人，这是保护措施。”少年无辜的眼眸亮着。
少女冷哼一声：“你又不是陌生狐狸。就因为是你，我才抱的那么紧……”
换别人，她还不敢呢。
昭昭明显不知道，其实她这话有几分歧义。本来他还以为是因为变成了狐狸她才会那么喜欢。
哦，原来因为是他？
奚让一怔。
下一句话却又打破了他的思绪，少女清亮亮的嗓音响起：“你要是一直是狐狸就好了。”
他神情微不可见地一僵。
他刚刚，怎么会有那么荒诞的想法？
“我一直是狐狸，还怎么用法术？”
对哦，她现在施不了法，画符又生硬，大多数时间不还得全靠他吗。
昭昭漫不经心地把头一扬：“你跟着我，我养你啊。”
少女又骤然“啊”了一声，捧住受伤的手腕，显然是又疼了。
少年诚恳地低着头：“对不起，下次让你抓回来。”
昭昭嗤地一声笑了，看着他无措的表情，还真有些可爱。“抓回来顶什么用？”
“你还不如给我找些药来敷。”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
天光乍亮之时，奚让迎着晨曦踏上了去药铺买药的道路。昭昭还在小阁里呼呼大睡，倘若她醒着，一定会笑着说一句：“原来你还是很有良心的。”
回客栈的路上，在已经有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的街边与柳溅玉擦肩而过。
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清早时人影寥寥，仅有粉墙黛瓦的房屋，像一卷水墨画。
柳溅玉本是要同他相反方向走，这会却突然双眼一亮，倒着走了几步，跟在少年身旁，纳闷地道：“你起这么早啊？”
她像不记仇似的，眉眼又带上了好奇与客套，竟把他当熟人又搭起讪来。
他回道：“那你呢？不也是起得这么早吗？”
“我？我自然是和阿梨一块逛早市啊。”她迟疑地朝他身后看了两眼，“昭昭呢？没跟你在一块？当真是罕见……”随后又轻笑起来。
“奚公子，你腰间这块香囊好好看，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
“那是从哪来的？你自己做的？”少女瞪大了眼睛，“昭昭送的？”
“驱除邪祟的。”
他虽然只想敷衍了事，但这句话说的没错，香囊里，确实有一个辟邪的符箓。
“香囊还能驱邪？真的假的？”
少年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脚步，把香囊摘下来，驱邪符掉在地上。
“符纸？”
他挑挑眉，不耐烦地说：“你连驱邪符也不认得？”
柳溅玉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愣愣的。
他转身，身后的风还在呼呼吹，发梢轻晃动，只向她身后不远处的宅子。并未回应，毫不犹豫地转了身。
少女清朗的声音还在后面喊：“哎，你……至于这么不耐烦吗？”
她似乎在斟酌词语，最后只道一句：“真是的，有本事你跟雾怀昭也这么拽啊。”
“我真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
三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团团围着石桌坐，天很蓝，风很轻，远处传来糕点香。
鹅黄袄子的女孩头边戴花，是朵清丽的芙蓉簪花。长长的绸缎发带垂下来。
她正和低着头的白衣少女说话。月白披风的少女散着头发，两侧各绾一个髻，额前青丝自然地分开，下垂，有几分随意的慵懒。
“昭昭，这些日子来，渡梨姑娘和我待在一块。你不知道，她常常提起你们两个。”
“提起我们做什么啊？”昭昭下意识问，手上还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皮。
这个“我们”指的是她和奚让，柳溅玉接着道：“可能是因为和你们熟吧。不过她说奚公子看起来真的不太好相与。我没信，因为他的模样生的实在没法让人讨厌。”
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的明鸢这时突然兴奋开口，晃着柳溅玉的手臂问：“柳姐姐，那渡梨姑娘是怎么说的？”
“别提了，别提了。”她摆摆手，故作颓丧，细眉一蹙。
“阿梨误会我喜欢他呢。”
昭昭轻笑一声，抬了抬下巴：“那你喜欢他吗？”
少女一惊，神情骤然变得很拧巴，眉毛蹙着，眼底带着浅浅笑意，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她故作愠怒：“我……我怎么可能？哎呀昭昭，怎么连你也误会我？”
明鸢偷笑，拿了两个剥好的小橘子递给她们。
“柳姐姐，你别害羞啊！先前昭昭告诉我，喜欢谁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嘛。”
怀昭本来只当她是说玩笑话，可联想到她那日抢奚让手里要给她的簪花，心底暗自一惊。
这不就是因为喜欢，才会有的举动吗？
难不成柳溅玉早就看出来她喜欢……所以才……
柳溅玉持着团扇，在她眼前晃一晃。“诶，昭昭，你想什么呢？”
明鸢不明所以，懵懵地说：“柳姐姐，你方才说奚公子在路上碰见你了，还和你聊了许久，那怎么突然就不理你转身离开了呀？”
柳溅玉挎着秀气的小脸，摇摇头，“不知道哦。”
昭昭看向她头顶的那朵芙蓉簪花。
“柳姐姐，你头上戴的是哪家的头簪？好漂亮。”明鸢问。
昭昭又心一咯噔，暗想：这不会是她为了没拿到奚让的那朵簪花，故意赌气才去买的吧？
那她和她坐在这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单纯和她跟鸢鸢聊天？这也不是柳溅玉一贯的作风啊。
……
总之整番闲聊下来，昭昭心里也拧巴得不行。她再没心眼，也能感受得到柳溅玉说话怪怪的，让她很不舒服。
这种奇怪，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反观明鸢，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倒是和柳溅玉打成一片，两人连家底到童年趣事都报光了，昭昭是一句话也没插上。
她没怎么和自己说话，这也正常。毕竟她们两个之前本来就有些小过节，虽然是不起眼的小事，但她本身就对柳溅玉没什么好感，她也不盼着她能喜欢自己。
原本是她和明鸢在亭子里吃水果聊天，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柳溅玉，最后被撇在一边的却成了自己。
此事一出，昭昭算是深刻的体会到了柳溅玉这人有多能拉拢人。
只不过她自己不论说什么都会保留一点，给人一种捉摸不透、一眼看不透的感觉。
昭昭心里别着劲，觉得和她相处实在是太累。便起身走了，一声招呼也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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