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涡
周日
夜幕降临，街道上依然是车水马龙。
太阳已经完全掉下去了，天边最后一丝橘红也逐渐被黑暗吞噬掉。
街道两旁的灯挨个亮了起来，大楼分成了一个一个亮着白灯的小格子。
马路边缘的路灯星星点点，暖黄色的光融入在这一片光明中。
瞿清一个人在宿舍的天台上，从七楼往下看，街道上的凡尘烟火、俗世浪漫尽收眼底。
他长腿一跨坐在了栏杆上，视线从这么高的地方出发，似乎就能看到这傍晚所有的景。
“哥，喝酒吗？”
背后有人突然出声。
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接着是玻璃瓶轻轻磕碰在硬物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一连串，大概有五六声。
宋子嘉把酒瓶搁在了地上。
那种墨绿色的瓷瓶子，瓶颈高高的，一共六大瓶。
许是刚才也有人来过，上面有个蓝色的小板凳还没带走，他就顺势坐了下来。
瞿清回过头，朝他伸手：“哪儿呢？”
“这儿。”宋子嘉拿起酒瓶起身，给瞿清递过去一瓶啤酒。
“没见你喝过几次啤酒，想拿来给你试试。”
“嗯。”瞿清咬开了瓶盖儿，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谢了。”
“切，跟我说什么谢啊。”宋子嘉轻笑，“我俩谁跟谁。”
“学霸和……学渣。”
“哈哈哈哈哈……”
这应该是瞿清来到人间之后第一次喝酒。
他是喝酒的，但是印象里头喝的酒好像跟这个很不一样。
瞿清知道人间这酒没那么烈，就一口气喝掉了好多。
这东西明明喝不醉的，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没吃晚饭的缘故，三瓶下肚，瞿清脸上竟热了起来。
因此凉风吹过来扑在身上就显得很舒服。
瞿清轻轻往后仰，同前尘往世的很多次那样，慢慢在灯火里闭上了眼。
明明之前喝的酒更多……
为什么，偏偏这一回醉了。
街道上还热闹得很。
晚上出来吃宵夜的人在小摊面前停下，在一串串香味十足的美食前不急不躁地等待。
有奶茶。
有串串。
有酒。
天台上因为高，风似乎也微微大一点，晚上的风稍微有点清凉。
瞿清意识有点恍惚地叫了一声：“宋子嘉？”
宋子嘉没应。
瞿清以为他下楼了，可是刚刚两个人才喝完酒，也不知道那个小毛孩儿酒量怎么样。
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这地方也挺高。
“宋子嘉？”
人呢……
瞿清伸腿跨过栏杆，从护栏上跳下来，在天台四周找了一圈儿。
但是没见到人影。
“哥！”
这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尾音便被狂风吞没。
那风骤然间从四周席卷而来，瞿清使了灵力才迎风站住。
也就在这刹那间，天台上能照到的所有的光全部熄灭，陡然陷入漆黑之中让瞿清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花。
紧接着，街道上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起来——
四周像是蒙了一层雾，一点点模糊，到最后完全看不清了。
仿佛隔离开来的两个世界。
外面那个看不清了，还有里面这个。
可是里面这个更吓人。
街道两旁暖黄色的灯光霎时变成了惨白。
其中还有最为可怕的。
刚才有人买奶茶，出门的时候开开心心握在手里的，现在看过去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手里端着的，分明是盛满鲜血的杯子。鲜红的血液从他们的嘴角处滴落，将身前的衣服都染上了大片让人头皮发麻的赤红。
还有那烧烤摊上的串儿，也都翻滚着变成了活人的四肢，那种被剁碎却能一眼看出原形的惨白的肉。
…………
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留下的都是一群行尸走肉。
他们两眼空洞洞的，因为失了眼珠而看起来很大，皮肤也是那种死人面上带着青灰的苍白。
他们直挺挺地、面无表情地游走着。
“宋子嘉！”
风声太大了，而且还有逐渐加强的趋势。声音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掩埋，根本就不可能传到对方那里去。
根据刚才的声音，瞿清已经大致判定了宋子嘉的方位。只不过黑暗中不利于宋子嘉的求助，他一个凡人估计也看不清瞿清在哪儿。
“宋子嘉？出个声！”
狂风还在天台上盘旋环绕，中间吹出来了什么东西，影响了瞿清的夜视力。
他尝试用灵力去探，却无端被阻隔了，如同泥牛入海，收不回来。
“哥，我在，在这儿……”宋子嘉似乎正在挣扎，声音发着抖，因此他后半句也就自然而然被掩盖了，“你别过来……”
目前来看着风的席卷没有真正的中心点，整体上打破必定不会轻松。
但若分散开来，每一处角落的风似乎都有一个小型的中心，一个中心对应一个方位。
这就说明这种带着邪气的风是能打破的。
只要有中心。
用灵流破坏掉它的中心力点，应该能让它散去，破解起来也就能再快一点。
灵流在瞿清略微有点苍白的指尖聚集，黑暗中突然散发出一点带着清蓝的光芒。
然后他并指如刀，切断了东北角的风涡。
狂风散去的瞬间气场失了平衡，等到瞿清连续斩断了七个风涡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宋子嘉。
他在最后一个风涡里。
宋子嘉五指扒着天台的护栏，半边身子还有另一只手都被倒吸进了一个黑洞中。
瞿清指尖流出浅光，朝着黑涡打下，却没有丝毫作用。
瞿清紧接着试了两次，也都如此。就像运出的气都打在了棉絮上。
那黑涡深不可测，位于护栏外侧的下方，因此宋子嘉整个人都像是要坠楼的姿态。
护栏下半部分是水泥筑成的，凹凸不平的地方太多，宋子嘉的指尖已经扣出了血。
血肉模糊的冲击感实在太强，瞿清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
三两步上前，瞿清伸出右手一把拉住宋子嘉的胳膊，左手拈诀在掌心处搭了个阵法。
同他往常的灵流色彩都不同，那阵法萦绕出来的光是浅金色的。
宋子嘉很瘦，小臂处刚好能被瞿清一把捏住。
瞿清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之前跟你……”
空气中出现的黑洞漩涡还在不断变大，呼呼的风声在拐角的时候发出尖锐的空鸣声，对听力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两人耳朵里侧一阵阵生疼，那种感觉就像是膨胀到最大的气球，随时都可能会爆炸。
方才一连破去了七个风涡，这对瞿清本身就不复从前的灵力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瞿清骤然间有点失力，不得已缓了一口气：“……是不是认识！”
宋子嘉的手腕被瞿清紧紧抓握在掌心，这种拉锯其实让人很痛苦。
他害怕万一拉不住他哥也会跟着他一起掉进去，所以他想挣扎着赶紧放手。
可是，他也害怕什么时候手松了，他这条命也就会永远断送出去。
临到生死，一个半大的小屁孩能有多勇敢。
“我……”
后面的话宋子嘉没说出口。
瞿清分神听着，但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宋子嘉这个人，从刚一上学就出现在他身边，认识也没多久，他却好像对瞿清的所有事情都清楚。
清楚他的性格、清楚他的喜好。知道他近来头痛，就从来不在他定灵的时候打扰他。
“放……手。”
宋子嘉这样被拉拽着很难受，肺部的气息似乎都在往外挤压，他的呼吸渐渐被抑制。
“哥……快放……手……”
宋子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被掐住了喉咙那般，握紧他哥手腕的手指也慢慢松了力道。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跟他相识不久。
对他一共就三个称呼：“瞿清”“大哥”，最后一个是……
“哥……”
“宋子嘉！你睁眼！”
瞿清其实没有多大的胜算把他拉回来。但不拼尽全力护到最后，他也绝对不会松手。
瞿清的胳膊在天台边缘的棱角上磨破了皮，尖锐的凸起已经刺进肉里，水泥上散散的灰将破口处的血液都裹上了，棱角慢慢嵌进他新鲜的伤口。
他近来频频头痛，回忆里翻涌出来的东西就像梦魔一样想把他的意识一点点吞噬。
因此他每次定灵的时间越来越长，灵海翻腾，魂魄沉浮在空墟中。
左手凝聚起来的灵力已经快消散了。
指尖那个阵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缩小，浅金色灵流逐渐虚化。
要撑不住了。
瞿清曾经再强大，如今也就只是强弩之末，每一秒都是在强撑。
宋子嘉已经在黑涡口失去了意识，瞿清胳膊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往外淌血，一滴一滴落在宋子嘉的脸上。
那张脸苍白，略微已经带着点青灰色。若是不松手，他也会这样窒息而亡。
但是瞿清不敢赌。
如果松了手，他也可能会在完全进入的瞬间就被这个黑涡彻底撕碎。
“唔——”瞿清猛然吐了一口血。
他指尖的阵法骤然消失，而他本体处在两种拉锯撕扯的力量场中，自然也会受到灵流不稳的反噬。
瞿清又准备好了阵诀，如此自残般的举动实在不算很明智。
“瞿清——！”
来人一把拉住意识全无的宋子嘉，另一只手拈诀让瞿清松开了手，然后在他本能后倒的时候伸手接住了他。
瞿清在巨大的反冲力下借着来人为他打下的守护阵稍微稳住了身形。
靠到墙边不住喘息。
刚才那人似乎是喊了自己的名字的，可瞿清耳朵里轰鸣阵阵，听不大清晰了。
眼前一片猩红，与黑暗混杂在一起。
那人声音还是那么温沉，此刻却带上了十分的担忧和急切，就显得没那么好听了。
瞿清心下茫然地看着那人背影，喃喃道：“萧炜……”
萧炜指尖是浅金色灵流，阵法将瞿清护住，另一只手拉住宋子嘉的胳膊。
“瞿清！瞿清！！”萧炜试着喊了两声，风还没停，自己的声音依然是听不见的。
瞿清唇边的血还未凝固，胳膊上的伤口被水泥台的棱角反复割裂摩擦，血还在顺着胳膊往下流。再加上被阵法反噬的伤，瞿清整个人跌坐在地缓了好久。
他浑身带着失血的冰冷，可是刚刚，那一声“瞿清”，他怎么好像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呢……
萧炜分出一丝灵流来，传音给他：“这个黑涡与我有关，你无须管我，把他接出去就行。”
什么叫“跟我有关”？
什么叫“无须管我”？
果然，萧炜一阵强大的灵流爆发，宋子嘉被他从黑涡里带了出来，但被拖进去的人，就变成了萧炜。
瞿清从墙边起身去接宋子嘉的时候没稳住一个趔趄，很轻的一个小毛孩子差点把他压趴下。
“萧炜！”
把宋子嘉靠在墙角处，瞿清再次朝着黑涡出手。
他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才在萧炜马上要被淹没的时候够到了他的手指。
“别……手……！我……你……出来……”
瞿清这一句话中间被吞没掉好多个字，还有很多没有发完整的音节，可谁都无心再管。
也无需谁再听到，就像这种话都是单纯地说给自己壮胆一样。
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萧炜的手也是凉的。
从来都没有人比自己的手更凉。
但瞿清现在触碰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萧炜的温度。
两个人一起被拖进黑涡的时候，瞿清心里竟然是坦然的。
或许是他也不确定这个世界究竟是真是假，也或许是他见到了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一面。
又或者……
只是因为现在的某个人……
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认知就是——
风，停了。
那一瞬间的时间突然被无限延长，瞿清灵海空白一片，然后他渐渐回想起来一些事……
那天萧炜问他，说一直没懂的一件事就是：明明可以这样上课，为什么还要来……
他好像误会了。
对方可能并不是在说瞿清上课睡觉的事，而是说他用的障眼法……
因为萧炜不明白这人明明不上课还偷懒，却每一堂课都要来，刮风下雨也从没缺过席。
可是，为什么。
分别的这么多年，萧炜突然发现自己对瞿清不再那么熟悉。
因为瞿清转世的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
萧炜看不透这一个人曾经是怎样走过来的。
他也不知道瞿清现在的处境又是什么样的。
可是，他也无从知晓。
唯一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萧炜在瞿清伸手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
不管何时何地，也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和目的，他的水神上仙，永远都没有放弃过他。
……
意识渐渐抽离体外的时候，萧炜下意识搂住了怀里昏迷过去的瞿清。
这个黑涡，会消散吗。
他和瞿清又会怎样呢。
宋子嘉还会醒过来吗。
那个世界又是真的吗。
瞿清其实心里还记挂着宋子嘉，伸手拉萧炜的时候给他留了保护咒。
而他找到宋子嘉的最后那一个风涡，正处于西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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