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来信
别庄
“小公子——”门外老妇人轻声扣响房门，指节扣在木门上的声响清脆却带着几点温馨，“夜已深了，您还是早点歇下吧。”
门内人静了一会儿才应声，话音带着一点迷迷糊糊的慵懒，显然是倦得狠了：“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也早点歇着。”
门外的老妇“哎”了一声退下。
此时门口的守仆又换了一拨，替值的人往边上退了两步，站进了昏暗里。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又剩下了短暂被打破之前的宁静。
小公子大概七八岁，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里捏着书卷，正借着烛火光亮研究手里这东西。
窗户缝里溜进来一丝夜风，抚在了那豆烛火上。
火苗的影子在书册上轻轻摆了摆，片刻后又软绵绵地依回了烛尖。
那半大点儿的孩子依然没动。
要么是书册太难懂，难为这个小孩子了；要么就是……
好吧，没有就是了……
他睡着了。
一个陡然的点头险些把他后脖颈都扯断，小公子抽回手摸了摸，这才让他短暂地清醒过来。
刚才答了门外老妇人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睡了过去。
手里的书卷还在那一页，可能是因为上面写的字密密麻麻太过复杂，这娃硬是磨了半宿也没看明白，磨着磨着竟然眯过去了。
不知道他手里拿着的到底是奇神异怪传说还是什么地方村志，反正这个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功课书。
功课估计半刻钟都撑不到。
“这书上明明说，柳塘有山鬼。”
小公子小声琢磨。
“柳塘……”
然后逐句分析。
“柳塘不就是我们旁边那个柳乡的旧称么……”
“后来不知什么缘由，改名叫柳乡了。反而是作为邻居的这里，改叫了梅塘。”
然后接着看书上的内容。
“……”
“这里曾经……曾经有……”
“……”
“曾经有人睡着睡着……”
嘟哝声渐渐地小了，一直到最后听不见。似乎是融进了飘摇的烛光，渐渐归于寂静的夜里。
梦里没有多么光怪陆离的场景，连个鬼影都没有。
哪怕他看了那么久鬼怪记录，那些好心肠的鬼怪也没闯进他梦里吓唬他。
反而触目皆是一片漆黑，没有星斗没有月亮，似乎是在野外，只能感受到四周八围吹过来的凉风。
还有点冷。
小公子还没睁眼，伸出一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周围。
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连感觉都迟了半分，手中摸到湿润一片，贴在掌心里凉凉的很是清晰。
“这是…什么啊……”
他迷迷糊糊抬手揉了揉眼睛，手心里的冰凉好像是滴了一滴在脸上，顺着侧脸的弧度往下滑。
……
他一睁眼……
也就是这一眼。
刚睁开他就傻了——
四周一片漆黑，星星很暗，模糊在雾里，微弱几点几乎看不见。
他是真真切切摸到了湿润。
那是深夜里草地上的露水。
此处的确四面八方都是风。
因为他喵的真的是在野外。
而且四周好像只有草和风，没有其他声响，安静得可怕。
小公子还没摸清楚状况，呆了一会儿：“……”
半晌回神，然后他“哇”的一声叫开了。
……
那处别庄正是孙府的。
而那个睡着睡着就睡到外面去了的，正是孙府小公子。
孙司的小儿子——萧潜安。
孙府
“我这记性！还未请教仙君名讳呢。”
瞿清无语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在强忍还是觉得实在无言以对，十分罕见地没说话也没生气，只是总冷着一张脸。
半晌，才听见他清冷着语调说：“我叫瞿清。”
孙司连忙起身，点头作揖：“仙君到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了。”
瞿清心中疑惑，一眼乜过去看这人恭敬到可疑的态度。
不知道的瞧他这反应，还只当他是认得自己。
刚才瞿清答话的空白处略微有点长，倒并不是因为孙司，而是因为……
人总会在一个偶然间被很多东西带进回忆里。
某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场景，某一个并不怎么想念的瞬间，偏偏就会浮现出很多从前。
很多零零碎碎的瞬间，明明没有多难忘，却总是会不自觉地冒出来。
像极了断开的电影，没头没尾，只有一帧帧破碎零散的画面。
他曾经也是这样回答过谁的问题的。
就算想不起来那个问他的人是谁了，也还是能清楚地记得，过往的某一刻他也说过那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我叫瞿清。”
所以，在理所当然的回答下，瞿清终于联想起来跟这回答也理所当然牵连在一起的那些事。
瞿清端了刚上的茶盏，视线在一片热雾中显得有些恍惚。
他轻轻拨了两下杯中茶叶：“你认得我？”
“啊？”这没来由的话把孙司也问了一愣，“噢，起先不识得，现在可不就识得了嘛。”
瞿清：“……”那倒是没毛病。
“老爷，小公子来信……”
孙司回身坐下，这时候进来个老仆，手里捧着信笺。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大概是只有屋内人能听得清的。
可他进门的时候好巧不巧，对上了旁边瞿清的眼神。
仆人的语气一下子暗淡下去了。
他不知道主家什么时候来了客人，而且小公子的信从来都是只有老爷能知晓的。这下子可好，自己话还没说完，脑袋可能就要不保了。
老仆一身冷汗地垂着头，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赶紧把信藏起来，还是赶紧带着信先退出去……
这气氛陡然一僵，瞿清才注意到这屋子里除了自己和那个孙老爷，本是没有下人的。
刚才那个管家出去的时候外面并没有听到屏退仆人的声音，似乎是从不设防，又更像是从来都没有人敢靠近这间主屋。
孙老爷似乎也是个脾气好的，只看了看老仆手里拿着的信，在瞿清低头喝茶的片刻挥手屏退了他。
老仆慌忙退下，也不知道头还在不在，就操心起了别的事来——
奇怪，明明老爷从来不带外人进主屋的啊……
“啊哈哈哈……”孙司干笑两声，转了话题，热情好客道，“仙君这次来了，不妨在我这府上多待几天。”
瞿清垂眸，有点不买账，把他试图转移的话题又毫不留情地给拉了回来：“那不如孙老爷先给我讲讲府上的故事？”
孙司：“……额这个……”
刚揭下去的话头短短时间内又被提起，他一时间没想起来什么合适的词，目光左右闪躲了一会儿，终于定在了瞿清端着的那杯茶上：“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
瞿清短促出了口气，听着声音很像是在笑，但是笑里轻讽和平静的意思多一点。
知道有些事情不简单，那就干脆放长线，钓大鱼。
孙府上下百来口人，宅子挺大，东西院落的格局也差不多，唯这边靠近南方，处处都在变动。
瞿清被安排在了南边的厢房。
孙府也不愧为富贵大家，房子以及屋里的陈设都格外精致全面。
厢房后有处不大不小的竹林，在屋子里开了窗就能瞧见。竹叶的影子在窗户上轻轻刷过，深深浅浅细细碎碎地摇晃着。
榻置于窗边，一旁的架子上放着几盆室内栽种的名贵花草。
屏风落地隔开，外间有一架书，字画笔墨、桌几矮凳等一应俱全。
府上孙司不知道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白日里还没栽完的树都不管了。
院子里安安静静，只剩下丛中虫鸣。
少了众人的忙碌声，难得让相隔不远的瞿清享受到了片刻安宁。
当晚月色应该不错，窗外依旧叶影幢幢。风把竹林摇得簌簌响，倒显出来几分惬意。
瞿清很有些累，刚入夜就躺下了，睁着眼盯了虚空很久，却没再出过房门。
他还是会做梦，梦见很多自然而然却并不熟悉的事情。
梦中场景变换几轮，从仙宫楼宇到凡尘烟火，数不清多少年岁。
起起伏伏中，剩下的只有满目的空洞和迷茫。
瞿清知道自己想不起来的东西有很多，多到他记不住也数不清。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尤其重要的事，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躯壳来到这个世界上，空白一片却又……
好像什么都会。
比如——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是他某一个早晨一睁眼就坐在柳乡的云同客栈里，坐在一个靠近角落的桌子旁。
面前的桌上是酒，周围是谈论不休的怪闻异事。
他能够感应到玉佩和鬼气，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知的，也不清楚这玉佩跟自己有怎样的联系。
……
他想不起来过往事，自有记忆开始就奔赴在了一场前途未知的行程里。
匆忙来去。
只是他依然觉得，那些往日的记忆似乎就这样跟着什么东西一并丢失了。
至于他会什么，其实也都还得靠临场发挥。
反正事先他是一概不知的。
等真的临到阵前他出手应付的时候，就总是会发现他真的什么都会。
一切都像是出于本能。
瞿清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怎么都摸不清楚底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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