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觉醒
“东君疏通了刑部,却还是连太医都带不进去,只能送些药,若你还在盛宠时,难道还不能求一个狱中就医、从轻发落吗?你知道二十杖能将人打成什么样吗?若不及时医治,舜恒也许会残疾,甚至丧命。你离陛下这么近,难道不想想怎么救你哥哥?”秦白岚痛心疾首地摇她肩膀,也顾不上什么礼仪。
舜华脑中一片空白,靠着她呜咽,“怎么办?我不知道,你告诉我怎么办?”
“为什么陛下这样对你,你想明白了吗?”
她眼中一片虚无,印象中那张面孔上有过深情,有过沉迷,有过刻毒,有过怨恨,她几乎要回忆不起来,最初在争鸣园中和煦轻快的样子来了,“因为他怯懦,他无情,他只爱他自己。”
秦白岚简掐着她的肩胛,咬牙道,“对!他是帝王,他只听他想听的话,他只爱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不肯屈服、不肯迂回,只拿一颗真心对他,就无论如何翻不出他的手掌。我告诉你,王令荷的孩子是生不下来的,你若继续颓丧,下一次,还要做替罪羊!到时候,就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你全家都会一个一个为你陪葬。”
她心中一阵战栗,眼神终于聚焦在秦白岚脸上,只见她屏息凝神,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炯炯有神,却只映着自己青白、枯槁的面容,这是她吗?不过这些日子,就成了深宫怨妇?
她是为什么进宫的?是为了同严铮你侬我侬吗?
不是的,她怎么能忘呢?
是为了去到漩涡的中心,一一取走乱臣贼子的狗命。
是为了朝堂归于澄清,为了父兄得以施展,为了北疆免于硝烟,为了天下承平安定。
她亦是为了权力而来的啊!怎能放任自己成了这副凄厉哀怨的模样!
“醒了吗?”秦白岚见到她脸上慢慢驱散迷蒙痛苦,终于有了别的情绪,这才稍稍松开握在她肩头的双手。
她逐字反刍着秦白岚的话,忽然问道,“为什么王令荷的孩子生不下来?”
秦白岚垂下手,一低头,发髻中那支玳瑁簪子便闪过温润的色泽,“她姓王……”
舜华脑海中猛地刺了一下,王令荷姓王,她的孩子也是莽川王氏的血脉,严铮当真像他所表现的那样爱着这个嫡子吗?
更何况王令荷吃了多少助益受孕的药,会否损伤她的身体,如今已经见红,能不能顺利挨到分娩的时候,都未可知……
“我要想一想。”她头晕目眩地看看秦白岚,没再多问,“白岚,谢谢你这样帮我。”
秦白岚微微一笑,“生了女儿身,已经万般无奈了,又都困在宫中,还能袖手吗?今天是王皇后召我一起来,却非是我去请她的,她也是个可怜人。”她看向沅萝捧在手心的玉牌,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给舜华。
诚然,王令荷不过是王暮落下的一颗子,但舜华已无暇去想这颗子是黑是白了。她托着沉沉的脑袋,苦思对策。
西风越刮愈烈,不久便下了祜都今年的第一场雪。碎玉玲珑纷纷漫漫,一个黄昏便将宫城盖在薄薄的绒被下,映着宫檐下成串的灯笼,上下红白相间,绒绒可爱。
戍时末,严铮在乾元殿批完了本,便要叫卫选光一起到御花园赏雪。
卫选光搁了笔,趋步跟上,“雪天路滑,御花园草木凋敝,也不值得陛下专程过去,不如到花圃转转,看看又焐开了什么花。”
他只笑笑,“花圃里都不是应季货,矫揉造作的有什么可看。御花园虽是入冬后的衰败之色,也是浑然天成,别有韵致,更合朕此刻心意。走吧。”
加厚的门帘一掀,风霜寒气扑面而来,严铮深吸了一口清净的凉风,神清气爽立于檐下。乾元殿地势颇高,在丹陛上即可俯瞰东西六宫,两边各有一处灯火澄黄的佛堂,日夜不休地燃着幽静的长明灯、唱诵着绵延不绝于耳的佛经,却没有哪一处能给他真正的宁静舒怀。
他摇头,看着某处不起眼的屋宇愣神的片刻,卫选光已为他披上一件紫貂鹤氅,隔绝雪后的寒气。
雪积得并不很深,踩在脚下沙沙作响,他同卫选光两串脚印从容走在前面,后头便跟着侍从们一大串凌乱纷繁的足迹,极煞风景。
他停了停,“不必这么多人跟着,都各自回去。”
沉默不语的严若橝挥手叫退了侍卫随从,独自便提剑跟在一丈之外,越发警觉,将前面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舜恒如何了?”
“回禀陛下,舜恒伤势不轻,仍不能起身,没有陛下谕旨,微臣也不能明目张胆带太医进去,金疮药他已用着。但是狱中阴冷,实在不利于养伤。”
严铮长吁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二十杖就能这样,那陈琮受了五十杖……”
“陈琮不治身亡,叫家里人扶灵回乡了。”
他脚步一顿,旋即压低了声音冷笑,“这就是被名利冲昏头脑的下场!朕就是要看,谁还敢为王暮所用。”
卫选光连连称是,“陛下龙气龙性是浑然天成,王暮怙恶不悛,譬如花圃温室,逆天而行、不能长久。”
他又停下脚步轻笑,“东君不必给朕扣高帽子,你这样想去花圃,朕就陪你走一趟。”
脚步一转,说话间便到了花圃外,因里面熏着炭火,暖棚周围都不积雪,反而有些春意盎然的意思。严铮解下鹤氅一抛,丢到严若橝怀中,便推了花圃大门进去。
各色花卉杂糅一室,异香交织的复杂气味,叫他头疼,“好了,此行为何,请东君直说吧。”
卫选光面露尴尬之色,他在严铮面前,实在无法施展什么诡计,“陛下操劳国事,心无杂念,微臣只是请陛下来看看花,看看世间别样的颜色。”
“只是如此?”严铮闲庭信步,缓行在温室中,牡丹雍容,芍药妖冶,杜鹃娇弱易折,水仙花香浓郁,一株株看过去,倒真叹服于自然奇妙之力,能将草木花卉造得独具一格,自成其美。
他停在一棵茶花前,掌心托着一枚硕大的鲜红花朵,若有所思。
卫选光不知何时走进了,也对这般红硕的花朵大加赞赏,“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茶花是花中娇客,花季虽长,也难得还能在这样时节见到绽放的花朵。幸而是在专人打理的苗圃中,若是舜尚书家那八棵,伫立寒风又淋了雪,不知明年还开不开了。”
严铮打量起卫选光来,语气倒更轻快欢畅了,“东君叫朕来这里,是为了看茶花?”
“不止是茶花,还有这繁花似锦、大好风光。微臣深知陛下被朝政牵绊,登基以来栉风沐雨,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但是朝政之外还有天地,陛下是朝廷的倚盼,却不能被一两个人、三两件事勾住了精神,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就只有这些人、这些事了。执念过深,往往物极必反。”
严铮细细摩挲着手中的花朵,是的,他已经被拘束在了廷议的方寸之间,哪怕偶然一抽身,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颜色,这万紫千红都无法入眼,争得三春又有什么意思?可是,
“等朕剿灭王暮党羽,自然能走到更大的天地中,看到更广阔的风景了。”
卫选光眉目黯淡,如今这个有些暴戾、又有些颓唐的严铮,对他来说很陌生,他记忆中的皇四子是天纵之才、骄娇风华如旭日初升,可惜,入住东宫,便大不如前,登临帝位,更不可同日而语。这个严铮,已被困于一口深井,早不是真正的严铮了。
“陛下,党羽要灭,天地也得看,因为那些风景是不等人的,失之岂不惘然?”
严铮愣了愣,手中却仍不放开那朵怒放的茶花,“知我者莫如东君。走吧,朕回去要再看看舜尚书举荐的那两位中丞人选。”
“那舜持之?”
“他也该受点教训,留恋甯王……”他三指一握,那饱满的花萼啪的一声碎裂,红艳的花瓣自片片凋零,在脚边落了一地。
卫选光被那花瓣搅弄得心头一皱,只低叹一声,向道旁让道,“陛下这边走。”
严铮未细想,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陛下还记得春天亲手种下的荷花吗?”
他正路过几个青花瓷缸,又是一怔,却偏要若无其事,“朕不曾种过。”
缸中早已没有花影,只有残叶与几个半枯的莲蓬露出水面。那种花的姑娘说她种的是善因,这结出的果,难道就这样干瘪失色吗?那又岂能称为善果。
不知鬼使了什么差,他竟伸手揪下一朵青黄的莲蓬,风干的莲子在其中簌簌响动,他剥出一颗来,拈在指间一搓,干燥坚硬,显然无法入口了,他竟想起当日那一双藕白的臂膊来,还有在淤泥中紧握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温和怀念,已将那颗莲子抛进口中咀嚼起来。
他闭了眼细细品尝,苦涩至极。
她曾盈盈地闪着泪光,他也怀着一腔炽热,夸下海口说有他在,任谁也不能欺负她。可是,最后将她逼到墙角,又弃之不顾,还要让她承担无妄罪名的,正是他自己。
舌尖的滞涩酸楚,霎时漫延了胸臆心头。
是他被拘在井中,所以才只窥见她是不是臣服,而她的柔情真心,他已看不到,记不起。
手中的莲蓬骤然发烫一般,激得他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严若橝抖开鹤氅给他披上,又退开三步才跟上他同卫选光的步伐,原路返回乾元殿。
还未进宫门,就见半空中浮着一盏孔明灯,顺着西风缓缓飘向乾元殿正殿。又是谁在宫里弄这些东西,两个佛堂自欺欺人还不够吗,严铮眉头一皱,“小严,去给朕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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