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有悔
严若橝虽然功夫了得,到底也不会飞,他捡了一块卵石瞄向悠悠燃烧的松脂,徒手轻轻一掷,准头极好,松脂球带着一小团火焰应声落地,孔明灯也飘然地降了下来。
他拿起来细看,纸面上是题了字的,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丹青夜夜心”两句诗,便回来呈给严铮。
严铮提着内衬的竹篾,将两句诗来回看了许多遍,倒像不认识这几个字似的。最终也没说什么,只将手轻轻一放,“拿去烧了。”
刚走出几步,又顿住脚步回头吩咐道,“慢着,先查出来是谁放的灯。”
便又往殿中走,上了几级台阶,却惊觉那盏青黄枯萎的莲蓬仍握在手中。他丢也不是,拿也不是,一路烦躁不安。
他坐到书桌前,莲蓬端正摆在眼下翻开的奏章上,眼神朦胧不知道盯着哪里,“东君,舜家的奏章呢?”
卫选光依言将舜询为两位待选御史中丞所做的荐表拿了过来,他却道,“不是这个,是夏天递上来的百官要略。”
舜询、舜恒父子一直在以这个奏章为蓝本,草拟更为具体可行的条例,所以原件早就封存了,现在要找,倒让卫选光犯难了,“微臣现在回通政使司库房去找。”
他一听,明白一时半刻找不到,又问,“还有哪个本子是她写过字的?”
卫选光懵然不懂,“谁写过字?谁敢在御览的奏章上写字?”旋即领悟过来为何秦白岚要托自己带陛下去看残荷,“百官方略也不曾写过,恐怕只有手抄的经文上,才有她的字。”
严铮在书房空转了几圈,“去取争鸣园观园图来,把那孔明灯也拿进来。”
卫选光亲自出去拿了,他却睇着桌上的莲蓬,忽然懊恼自嘲起来,为何这样急切地要求证?就算是她放的灯、题的字,又如何?就因为那一个悔字吗?
这观园图已时隔近一年了,一池三山铺陈面前,他心头感慨翻涌,尤其是一角的题字,“开岁嘉月之七”,字字挺瘦隽秀,其中这个月字,同孔明灯上“碧海丹青”中青字的下半部,一模一样。
他闭着眼,不自觉地用指腹摩挲字迹,眉心的情愫一点一滴都逃不过旁人的眼睛。可是他的情愫,能拉扯过他的骄傲和自负吗?
严若橝按剑进来,看见不可一世的天子竟有些怔忡落寞,“卑职已查问周边侍卫宫人,当是舜才人宫里放出的灯。”他低着头,等待严铮的发落。
但他只挥了挥手,靠进椅背中把玩那支莲蓬。
卫选光带严若橝并行退了出去。
严若橝退出滴水檐,在庭柱下道,“听东君大人刚才所言,是去狱中探望舜御史了,我有一味祖传的金疮药,或许能治他的伤,请东君大人捎给他。”
卫选光大喜过望,“持之大人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处有溃破之势,我转述给太医也束手无策,带进去的药更是收效甚微,严大人真有灵药?”
他点头道,“是我高祖父在倞羽军中所用,自北夷雪山一战全军覆没,许多旧物都失传了,这金疮药是我曾祖复原后传下来的。专治外伤,止血止痛有奇效,我去取来给东君大人。”
“好好好,陛下不会召我了,我这就随你去取。”
话刚一出口,便听殿中严铮说道,“叫白岚过来。”
两人默契地都没走,端着手靠近殿门,私心要听一听后宫又有何事,多半是与舜才人相关的。
雪幕愈发密了,秦白岚没有打伞,只罩了件夹棉大氅,在雪中娉婷走来。
她儿时在南越少遇雪天,而且雪花潮湿,一沾上人就融化,弄得浑身湿淋淋的,非打伞不可。但祜都的冬天寒冷干燥,雪花像柳絮一般轻软清冽,她在京数年,早已习惯了这干燥的雪天。
走到檐下解了大氅,捋捋光滑的发髻,就撞上两道目光。
卫选光也就罢了,他为人纯善,又与舜家交好,能答应她带天子去花圃看一看荷花,自然是对孔明灯格外关切。可是严若橝?
她点头示意,已跨进殿中。
严铮靠在椅子里,宽阔的肩膀却显出一些疲惫,他抬眼一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秦白岚躬身先道,“回禀陛下,陈院判新换的药方已给皇后娘娘服了,一切都在院判把控之中,无需担心。”
他眼中闪过厌恶与无奈,“朕不想听这些。”
“娘娘对药饮没有丝毫起疑,不过今天上午去看望了舜才人,还赠了一块玉牌,说有事大可去丹阳殿求助,娘娘很是自责懊悔,觉得是自己……”
“够了!”严铮猛拍了一下桌面,那干枯的莲蓬震得一跳。
秦白岚面色如常,淡淡地看着他,“陛下召我过来,不是询问皇后的胎相吗?”
严铮握了握拳,知道不必与她绕弯,一手拧着眉心,一手指向墙边的孔明灯。
她柳暗花明一般噢了一声,“是舜才人放的灯,她听说舜御史获罪,想放灯祈福,求皇后恩准的。已放了三盏,今日怎么飘到陛下这里了,大约是风向转了。陛下不喜欢这求神拜佛的把戏,我这就去将余下的孔明灯收了。”
“她这两句诗,是祈福吗?”
秦白岚笑了,“中原的诗词我知之甚少,还请陛下不要为难我。”
严铮横竖不得意,也闹不清楚自己到底要问什么,扶额的手干脆捂起了脸。
秦白岚又道,“我记得当日去舜府送那一汪月色,舜才人叫我带了两句诗回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也有夜夜两个字,意思应该相差不远吧。”
他呼吸一滞,心上猛跳了两下,又深换了几口气,才低声道,“先将舜恒放出去,治好了伤,再过堂。”
秦白岚又躬了躬身,算是行礼,“我替舜府谢过陛下隆恩,要不要叫舜才人来谢恩?”
他沉吟片刻,“不必了,她,如今怎样了?”
“听东君大人说,他伤得很重,至今起不来呢。”
严铮恼羞成怒,“我问的是舜恒吗?”
秦白岚细细观察着他每一丝表情,略勾了勾嘴角,“她不好,但她不许我说。只不过,若陛下还想逼她就范,不如直接杖毙了她。”
他焦躁不安地摆摆手,秦白岚也退了出去,立即被卫选光拦住了细问,“司正,这是什么意思,一盏灯,比我磨破了嘴还有用?”
“东君大人也想要后宫谋出路吗?”
卫选光讪讪一笑,“那倒不是,只是舜才人刚刚获罪……”
秦白岚莞尔,“东君大人不懂,严大人懂吗?”
严若橝一怔,偏过脸去,“我去取药。”
舜恒当夜便从刑部大牢抬了出去,身受重伤又囚禁数日,满身血污、高烧不退,惊得舜询红了眼眶,而舜夫人自那日在女儿房中昏厥,也连日病弱,一见到儿子惨状,又险些要支撑不住。
卫选光将金疮药和陈院判一起带了来,切脉验伤一顿忙碌。
舜恒趴在床上,本是有些昏沉,但伤口黏连的里衣一揭开,剧痛立即唤醒了他的神思,一睁眼,见父母、同僚都围在床边,烧红的脸上又是一烫,便想拉过被褥挡一挡,“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不避嫌呢?父亲母亲同东君大人都出去吧,我这……”
舜询脸色青白,舜夫人靠在他身边,又心急,又半掩着眼睛不敢看,“都不见一块好肉了,还怕人看什么……”一边潸然落泪。
“现在知道避嫌了,大放厥词的时候怎么不避!”舜询气得胸膛震动,但君心难测,他也无可奈何。
陈院判取过卫选光揣在胸口的金疮药,对着灯光细看,又凑在鼻下一闻,“的确是好药,先外敷几日,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
药粉洒在伤口上激起疼痛,舜恒龇牙咧嘴,直把头往瓷枕上撞。
舜夫人晕头转向,捂着嘴低声啜泣。舜询只好把她扶到外面坐下,又向卫选光道谢,“阿恒能放出来,有劳东君了!谢过东君!”
卫选光忙还礼推辞,“晚辈不敢受,我虽劝了几次,但陛下都没有松口,今日多亏舜才人放了一只孔明灯,才劝动陛下。”便详说了来龙去脉,尤其是“嫦娥应悔偷灵药”那两句诗。
舜询复颂着两句诗,只顾垂头叹气,良久才道,“我这个女儿,向来胆大倔犟,能吟出这句诗,是真的示弱了。只要她在宫里太太平平活着,嫦娥那点清冷寂寥也都不算什么。”
舜夫人的眼睛也肿了,接口道,“你们男人,哪里读得懂这句诗的哀欢,嫦娥、后羿一念之间,便匆匆诀别,多少离愁、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前缘如梦,都日月相隔,永不得见了。”
卫选光回味了一晌,叹道,陛下是读懂的,怪不得自己磨破嘴也不及一盏灯了。
“舜大人,晚辈还有一事要如实相告。”他低着头咬了咬牙,两手垂在身侧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袍,在舜询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坊间疯传我退了舜小姐的婚事,这万万是空穴来风的流言,我不能凭白坏了舜小姐的名声,所以,我已经向尚书台舜侍郎的女儿下了聘了,这样一来,大家就知道是流言错了。”
舜询对这位晚辈很是赏识,眼见翁婿的缘分断了,惊讶之余也颇感可惜,而卫选光的神色看起来又毫无新婚之喜,他难得踌躇了,不知说点什么好。
这时陈院判料理好舜恒,背着药箱心不在焉地走出来,险些被房中的地板缝绊倒。
卫选光顺势扶了一把,“院判大人操劳了,是否身上不适?”
陈院判苍老的面孔一白,“能医不自医,是有些不适。”
舜询不由蹙眉,“是身上不适,还是心里不适?敢问,皇后的胎……”
陈院判连连摆手,“好的很好的很。老朽要回太医院了,告辞告辞!请卫大人载老朽一程。”
舜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更加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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