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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杖毙


低沉的宣判在大殿中盘旋,舜询宦海沉浮二十余年,从未有过这般气力尽失的瞬间,他哑口无言,只握住儿子的手腕,似乎只要自己抓紧,就没人能将他拖走、拿去性命。

        “陛下!”武官那列中的许太尉,忽然将龙头杖丢弃在地,也嘭的跪倒了,“臣也愿意纳还官职,求皇上留舜恒一命。”

        严铮冷笑,“讨价还价?真是叫朕大开眼界。”

        从六品文官里头也疾步出来个年轻人,不顾礼仪跑到殿中,膝头咚得一声撞在地砖上,连官帽也滚落在台阶下,是卫选光。

        “陛下,舜恒那一番话是对微臣所说,微臣也愿纳还官职为他作证,他当日只是惋惜舜慬离开甯王、转投燕王麾下,言语从未提及陛下,毫无不敬之心,叩请陛下明察!”

        严铮嘴角动了动,坐回龙椅上,傲然俯视众人,“陈御史,你面参舜恒谋逆,但卫侍郎这番证言,你可曾察验过?”

        陈琮在任职御史多年了,今日受人蛊惑面参恩师,只不过是为了拦下舜询推举上官,好保住自己失不再来的代班职权,但他天良尚未丧尽,听见杖毙两个字,早软了膝盖。

        他哆嗦着答道,“微臣,微臣,舜恒倒行逆施、其心可诛,微臣听闻他那番话就已洞察,但是,微臣以为,罪名还是应当经大理寺、刑部同御史台会审,彻底查清他与甯王关系之后,再做判决量刑。”

        严铮看着他一头冷汗,浸湿了法冠边沿,不由靠在扶手上,伸出几根手指撑在下颌,轻点着下唇,“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你们说!”

        这两位与舜询是老伙计了,见事情闹得这样,也不敢徇私情,更愧于徇私利,于是一个劝不要动怒,一个说三思后行。

        严铮便不说话了,大殿陷入死一般寂静,几乎能听见外面仪仗旌旗迎风翻飞的声音。他的嘴角轻轻勾了勾,只不过群臣都各怀心思埋着头,才没有人看见。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这位帝王少年心情未泯,动辄狂怒。匍匐而跪的舜询忽然挺身,双目充血,慷慨昂然直视天子,“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一言一行,皆为表率、自受准绳,不经三司会审,仅凭道听途说,就定生死罪状,岂不是视法度如无物,滥用君权,与私刑何异?”

        殿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抽气声,严铮闭了闭眼,冷酷之色徒增,“舜卿已经不是御史中丞了,还这样向朕进言吗?”

        “肺腑之言,微臣昧死以闻,请陛下纳谏。”

        “好,说得好,肺腑之言,掷地有声,朕受教!”他轻笑着,听不出情绪,“舜恒,聆讯生怨、言行失度,拖出去杖二十,由刑部收监候审。”

        舜家父子大气不敢出,骤停了片刻的心跳咚咚咚地找了回来。只听龙椅上的人又道,“陈琮,道听途说、不加核实,便来御前狂言,对奏反复、闪烁其词,视面参职权如儿戏,革去侍御史一职,杖五十,永不录用。”

        陈琮瞠目结舌、呆若木鸡,软软地滑了下去,方才的大义凛然、色厉内荏,都霎时土崩瓦解,惊慌失措中竟看向了列班的王暮。

        严铮也正看他,他坦然地站着,报之极平淡又极难看的一个表情,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

        他收了收阴鸷的眼神,又向陈琮道,“你很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出头的椽子先烂,连这句话都没听过吗?众位爱卿,你们可都听过吗?”

        满朝山呼万岁。

        舜恒与陈琮立即被拖了出去,但棍棒落在血肉之躯的声音却不绝于耳,混杂着哀嚎,敲在每个朝臣身上。

        陈琮受至四十杖,已跨进阎王殿不省人事,最后几杖简直像打在稻草人身上,由内侍拖走了。舜恒自腰以下也血肉模糊,前头还能咬着牙忍住,中间忍不住嘶喊了几声,到最后也气若游丝,被冷汗浸透,遂收入刑部大牢。

        史书有记,数代先帝不曾用过的廷杖之刑,在嘉麟十九年十月十五日重新回到献章门内。

        舜询独自回家,对廷杖一事闭口不言,更不提起舜华已被降为才人、禁足宫中,舜夫人也只当是舜恒值夜所以不归,到第二天晚间再看到缄默的舜询,她才渐渐不安起来。

        可舜询只说他被天子留用,近期不会回家。舜夫人问不出个明白,只越想越觉得蹊跷,连到了舜媖房中也是心神不宁,还险些将她床头的药碗也打翻了。

        缠绵病榻的舜媖一脸菜色,正缩在床脚,期期艾艾地抱着一团被子,见到舜夫人进来,便流着泪膝行过来,“母亲,母亲我做梦了。”

        舜夫人将她揽进怀里,抚着后背轻轻安慰,“什么梦,吓坏了吧?”

        她咬着唇,眼中全是惊恐,“我梦见姐姐被废了,关在冷宫里,然后,然后……”她手里攥着母亲的衣角,流露出一丝哭音,“天子要将我们家抄了,流放到北边去……”

        舜夫人忽然一口气卡在了胸口,如临大敌一样变了脸色,“胡说,怎么做这样的梦!尽是胡说!”

        她呜呜地哭起来,“尽是噩梦,可是像真的一样,皇后的孩子没保住,都怪在姐姐头上,我都听见了,像我也在旁边一样,天子骂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我和姐姐心有灵犀,定是她托梦给我的……”

        “别说了,都是梦,是假的!小四在宫里好的很,阿恒也好,一点事也没有!”舜夫人身形也摇晃起来,胸中那股气顶得她摇摇欲坠,刺痛得要咳出脏腑来。

        舜媖却猛地抬起头,瘦削的脸上被两只大眼睛占去了大半,她大惊失色地盯着母亲,“二哥哥,二哥哥怎么了?他是不是下狱了?他在梦里也……”

        舜夫人五内俱焚,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无名斋里的舜华一样翻腾在乌烟瘴气的噩梦中,一会儿是尸横遍野的北疆,一会儿是字字泣血的家书,一会儿是闪着寒光的匕首,一会儿是任人欺凌的深夜……

        她寒浸浸地醒过来,天有些亮了。外头有人不知在喧哗什么,她的院子太小,一推窗就能听得真切。

        原是白岚和看守的侍卫起了龃龉,这些侍卫是前夜她被罚禁足后派过来的,不许她出去,难道也不许别人进来吗?

        她披衣起来叫了沅萝,替她到门口传话,“陛下只说我们娘娘无召不得出,从没说过不许人进来,侍卫大人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侍卫见是个一板一眼的小姑娘,便要欺负她年纪小不知事,“我们听差办事,我们统领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陛下说什么我可听不见。”

        门外的白岚听见沅萝来了,也就不非要进来,“沅萝,你回去告诉娘娘,她家二哥哥昨日早朝被廷杖二十,下了刑部大狱。记清楚了吗?”

        沅萝急红了脸,连忙回去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

        舜华呆立着喃喃自问,是不是方才的噩梦没有醒,是不是沅萝没有听明白,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也不顾身上只穿了薄薄的寝衣,便要冲进白露未晞的深秋里,亲自去问秦白岚。

        沅萝拦不住她,可她捶着门板呼唤,外面哪里还有白岚的回应。

        她站在院子里茫然四顾,这四方的宫墙,托着白晃晃空无一物的天,只能看见乾元殿的一角,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了……

        她想保父兄平安,可是二哥哥还是同梦中一样下了狱,接下来是不是父亲,是不是还要抄家,是不是还要流亡北地、一一倒毙?

        她最终也会沦落到冷宫,再一次被生生勒死?

        他明明答应了会做明君,他明明答应了不会负她,都是骗人的,他都是骗她的……他的承诺,他的情意,他的温存,就和那映在水中的月色是一样的,是转瞬即逝的虚影,是假的……

        她紧紧盯住那一角飞檐,被明亮的白昼灼得两眼酸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沅萝被她魔怔的样子吓住了,又无计可施,只能来回摇着她的手臂喊娘娘醒醒,便抱在她腰上痛哭起来。

        忽然听见外头传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便见大门吱呀打开了,门外的侍卫齐齐跪迎,王令荷同秦白岚走了进来。

        王令荷自前夜那一遭,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不过两个多月的胎还未显怀,她却格外吃力地扶着腰,动一动都费劲。秦白岚小心搀着,两眼周到地替她留心着脚下。

        见舜华凄凉孤寂地样子,王令荷头一个哭了出来,“舜姐姐,是我害了你。”

        舜华缓缓转过身,见她扶着腰朝自己挪过来,猛退几步,盯着她的腹部连连摇头,眼中忽涨的眼泪扑簌滚落,一大串一大串地掉在衣襟上。

        “我那天吃了药就睡了,醒来才听说舜姐姐蒙了冤。那个女官我已经赶她出去了,等见着陛下,我会向他解释的。姐姐……”

        舜华耳中嗡嗡地响,“不,你别过来!”

        王令荷深感有愧,也不敢逼她,只拿出一块玉来给沅萝,“都是我的错,舜姐姐若有什么事,便拿这玉牌来找我,侍卫不敢再说什么。帮上姐姐,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又向秦白岚嘱托道,“我亏欠舜姐姐良多,请司正为我做些弥补,有什么需要,务必来找我。”自己又艰难地挪出门去,被外头候着的仆妇宫人们簇拥着接走了。

        秦白岚看着舜华茫然无措的样子,恨道,“怎么还这样颓丧?你家里的事,一点不在乎吗?”

        “我还能做什么?”她的声音极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了,不过是任王氏欺辱罢了。”

        “你还不明白吗?”秦白岚剑眉一蹙,抓住她的肩膀猛晃,“不要再做局中人了,跳出去!做布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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