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想长出脚的蛇(二)
富美继续说：“我没听说公司的名字，对了，好像说是什么股份公司吧，反正不怎么样，宿舍的设备也很差。可是搬离宿舍后，她自己租房子住，更贫困了，生活好像很苦。也难怪呀，卫东公寓房租太贵了。”
“你想，她是否因此开始借钱度日了呢?”
富美看着香烟盒，做出确认还剩几支的动作后抽出了一支，却没有点燃，好像是在利用这些动作思考下一句话怎么说。
“那女孩会迷上信用卡消费，是因为在那个过程中，逐渐沉浸在错觉里。”
“错觉?”
“是的，没错。”富美摊开双手说，“她没钱，没学历，没什么特长，就连长相也不是美得能够靠它吃饭，头脑也不是很聪明，只能在末流的公司做些事务工作。这种人心中总是描绘着从电视、小说、杂志中看见的富裕生活。过去的人只会把这些当作梦想，想想便算了，要不然就是努力朝梦想迈进。出人头地的也有，但也有人因此误入歧途而被逮捕。但是过去的人总是比较单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靠自己的力量筑梦，或是碍于现状放弃，不是吗?”
陆平安沉默不语。葛蕾点着头，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梦想无法达成，却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所以会有一种达成梦想的希望，并沉醉在这种感觉里。达成梦想的方法很多。以刘惠的情况来看，她是以购物、旅行等花钱的方式来达成，这是因为有那些限制少、手续方便的信用卡和高利贷的存在。”
“还有什么方法?”
富美笑着说：“提到我所知道的方法——对了，我有个沉迷整容的女友，大概已经整了将近十次脸。她深信只要变成假面具般完美的女人，人生就会变成百分之百的彩色，变得幸福。可是整了容，她憧憬的‘幸福’却没有到访，没有出现什么高资产、高收入的土豪帅哥把她当作‘女王’看待。于是她便一再地整下去，整了又整，还是不满意。同样的理由，也有沉迷于减肥的女人。”
陆平安睁大了眼睛。
富美接着说：“男人也是一样，说不定这种人比女人还多，拼命用功想进好大学、好公司，不是吗?他们错了，他们没有资格笑那些拼命想减肥的女人。大家都是活在错觉中。”
葛蕾突然想起，律师事务所的女职员提到的高利贷风波，其根源就是购买房子的需求和由此而生的不合理的住宅贷款。
那也是一种错觉吧?以为“只要拥有自己的房子，人生就会幸福，就能保证有富裕的一生”。
“以前大家缺少的是把自己往错觉里推的资金，不是吗?而当时可用这种资金的地方、能引发错觉的项目也比较少，比方说，购房、塑身、整容、奢侈品、刊登一堆名牌的目录杂志什么的，过去都没有。”
富美忘了点燃香烟。
“然而今天什么都有，想做梦太简单了，可是那需要资金呀!有钱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没钱的人便‘借钱’当作资金，就像刘惠一样。我也曾对那女孩说过，你这样就算是拼死也要借钱，买一堆东西，过奢侈日子，身边围绕着高级品，便觉得实现人生的梦想，变得幸福了吗?”
“她怎么回答呢?。
“她说是呀，我说得没错。”
“我……实在是……”陆平安擦拭着额头，“我不懂……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富美微笑着说：“那是当然，就连我也会有。只是我们知道限度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问你在酒吧工作很久了吗?”
“七八年了吧。”富美回答，接着语气变得很郑重，“我曾经倒过一家店，是跟老公一起开的，经营出现问题后，老公便跑了。和刘惠不一样，我没有申报负债。虽然私下调停很麻烦，但我还是跟债主说好了，现在还在还钱。”
随着呼出来的轻烟，她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老公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得真好。你们知道蛇蜕皮是为了什么吗?”
“什么是蜕皮?”
“就是脱掉一层皮，那可是很拼命的，需要相当大的精力。但是蛇还是要蜕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陆平安抢先回答：“不是为了成长吗?”
富美笑着说：“不是。我老公说蛇一次又一次拼命地蜕皮，是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会生出脚来，总是期待就是这一次了、就是这一次了。”
富美轻声自言自语：“是蛇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不长脚也无所谓。蛇就是蛇，不也是条好蛇?可是蛇认为有脚比较好，有脚比较幸福。以上是我老公的高论。接下来才是我的看法：这世界上有很多蛇，想有脚，却疲于蜕皮、懒得蜕皮、忘记如何蜕皮。于是聪明的蛇卖给这些蛇可以照出自己有脚的镜子。于是有些蛇就是借钱也想买到那种镜子。”
刘惠曾经对周律师说，我只不过是希望变得幸福。
葛蕾脑海中浮现出汽车方向盘的画面。人是为了什么要追求信息?因为深信这一次就会达成目的，就是这一次了。
陆平安转动着见底的咖啡杯。
“我有那种经历，所以当刘惠走投无路时，才会让她到我家一起住。”富美接着说，“她负债累累后，也换了一家店工作，叫什么名字来着?”
“五月酒吧。”
“是吗?大概是吧。反正换了工作，搬到电力小区之后，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一起吃个午饭什么的。那是前年的春天吧，还是更早以前?刘惠的妈妈过世，她有些低落，我还约她，说等她平静下来，一起去洗温泉……”
“结果就没有联络了?”
“是呀，就再也没有联络了。”富美黯然地扁了扁嘴巴，“我的原则是对方不联络，我就停止交往，所以和刘惠之间便也断了。看来我无法帮你们找到她。”
“刘惠在电力小区的时候，应该说在她母亲过世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呢?”
“有没有交新朋友或买房之类，什么事都可以说。”
富美抬起手摸摸头发。??“我从接到电活后，就试着回想刘惠的一切，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挂上电话，就不记得刚才在电话里聊了些什么。”
她把两个手心一起贴在鼻子上，思索着，有点像是拜神的姿势。
陆平安和葛蕾沉默地等着。陆平安因为无聊在抖脚，桌上的冷水杯有些晃动。
“不行，我想不出来。”富美边叹气边说，“用心思考，反而想不出来。有一阵子刘惠好像被人电话骚扰，她觉得很害怕。这种事情倒也常见。”
“电话骚扰……有人在恶作剧吗?”
“是的，警察大概不处理这种事吧?”
就在这时，富美眼睛一亮。
“对了，我想起来了。刘惠因为这些电话变得很神经质，说什么她的邮件被人拆开了。”
“邮件?寄到电力小区的?”
“我不记得公寓名称了。说是信封被拆开了。信箱本来就很容易开嘛，经常会有人恶作剧，所以我笑她想太多了。那女孩自从领了妈妈的保险金，算是负债后难得地拥有了一大笔钱，难怪会神经紧张。而且她说要买墓地，我还笑她说，现在这时候，先买个房才是正经!”
陆平安惊讶地看着葛蕾，葛蕾也吓了一跳。在佳佳那里确实看到了墓园的简介——好像叫嘉福陵园。
“刘惠她是真心想买墓地的。”
富美笑着说：“是吗?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去参加了推介会，坐着陵园的客车去的。回来的时候我问她，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去，人家有没有觉得很稀奇?她说，不会呀，有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孩子也想要买墓地。两人同病相怜，还聊了不少。”
联络佳佳，确认简介上所记载的公司名后，葛蕾便开始打电话。她的记忆没有错，果然是嘉福陵园。
其总公司位于湾里，一栋造型还不错的大楼的一层，墙上贴着目前推出的墓地和陵园的照片，接待客户用的大厅中则展示着正在全力开发的、位于安义县新基山的新陵园模型。
出面接待的男职员就像葬仪公司的从业者一样，态度客气，言辞委婉。葛蕾根据刘惠持有的那张简介的内容询问时，对方问，是不是去今市郊外正在销售的陵园参观的行程。
“我们家因为遗产问题有些纠纷。我想确定一下参加参观行程的女孩是不是我的亲戚，不晓得方不方便?如有照片，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出乎意料地直接答应了。
“我们每次对参加陵园参观的客户都寄赠纪念的团体照，我们也会留下记录，可以让你们过目。”
陆平安和葛蕾两人站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厅中等待。男职员拿着一本大型相簿回来。
“如果是2014年的1月到4月，就是这些。”
他翻开相簿，摊在摆满简介的柜台上，便离去了。葛蕾和陆平安赶紧凑上前去。
1月18日……29日……2月4日……2月12日……
“有了。”
陆平安微微颤抖的手指指着——2014年2月18日，星期天。
“嘉福陵园参观行程第十三批全体人员”——绿色旗子像三角旗般摊开，类似导游的男女职员蹲在角落，七八名客户中，刘惠站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大概是因为年轻女孩少见，她又我见犹怜，便被拱在中间。
说是团体照，却是从很近的距离拍摄的，脸部表情看得很清晰。
跟在陆平安那里看到的高中时期的照片相比，刘惠只是发型变了，留着一头卷度正好的短发，还染成了红褐色，染发有一段时间了，发际部分一片黑色。她穿着织染的外套和牛仔裤，因为阳光而眯着眼睛，脸上的明亮笑容似乎跟参观陵园不太协调。她满脸笑容，所以能看见牙齿，张开的嘴唇后面露出了不整齐的虎牙。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露出美丽的牙齿、同样一脸笑容的潘贝贝。
两个人这么年轻就必须想到买墓地的事，两个年轻女孩一样地孤苦伶仃，所以彼此同情地肩并肩、手挽手，靠在一起。
“小惠……”陆平安呼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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