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他的领导

葛蕾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不幸的检查官的叙述。她的紧锁的眉头，表明她对于这件事已经开始了全神贯注的思考，完全不需要他的劝说了。因为除了报酬优厚以外，这个案子也引起了她那对于复杂的、非同寻常的案件的兴趣。她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几件重要情况。

        从侦探社出来后，王正直奔检察院。现在，他们正在开往昌南的路上，王正坐在区检察院的别克车后座上，盯着窗外越来越拥挤的车流，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他的身边坐着李立德副检察长，王正看着这位领导，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位领导的模样是很多领导的模板：硬朗的五官，配上严肃、果决的表情，再加上一丝丝忧伤。他展示了这个悲伤都市中一种恬淡寡欲的气息，就像这片城区里最常见的灰暗砖墙和沥青屋顶一样。

        在李立德身边工作的人都会说，他看起来很不好。一年前，他和结婚三十年的妻子离婚了。他开始发福，脸上也时时挂着冷酷的表情，这说明，他终于到达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他开始明白，很多痛苦是无法消除的。一年前，大家还在打赌，李立德已经没有动力，也没有兴趣竞争检察长的职位了，但他却一直没放弃。

        有人说，是对权力和公众生活的欲望让他继续参与竞争，但王正觉得，李立德的动力大概还是来自于他对自己最大竞争对手彭为民的痛恨，要知道，彭为民去年还不过是一名副检察官而已。但无论李立德不肯放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场竞争注定会非常艰难。

        三天前，李立德喋喋不休地说起了罗兰的死。

        “我觉得，我根本没办法好好想这件事。一方面，彭为民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说得好像是我谋杀了她一样。那些戴着记者证的浑蛋个个都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出凶手，就连办公室里的秘书都会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而且，你知道吗，我还会时不时想起这个女人。唉，在她还没从大学毕业，还只是个实习生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是我招她进来的，她为我工作。她聪明又漂亮，也是个很好的律师。但是，现在，天哪！有人闯进她家，她就这么死了。她就这样永别了吗？那凶手突袭了她，敲碎了她的脑袋。天哪！”李立德又说了一遍，“这太让人伤心了。”

        “没人闯进她家。”王正终于开口了，这突如其来、像是发表声明般的语调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李立德这时正看着放在他膝盖上的一沓从办公室带来的文件，听到王正的话，他抬起头，用一双敏锐而犀利的灰色眼睛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

        王正还没来得及回答。

        “我们发现她被绑了起来，死前还被强奸过。”李立德接着说，“顺便说一句，如果是我去调查，绝对会从她的仇家和对头开始调查。”

        “窗户没有打碎。”王正说，“门锁也没有被撬开。”

        就在这个时候，开着车的司机老方突然从前排座位上转过身，加入了他们的对话。老方是一位有三十年警龄的老警察，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前主要就是帮李立德开车。他今天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安静，没有跟他们唠叨他在马路上看到的什么流浪汉或者诈骗犯。和李立德不同——也和王正不同——老方总是喜欢让自己陷入悲伤。他今天看起来像是没睡好觉，脸上露出一种严肃而忧愁的表情。不知为何，王正对罗兰公寓状况的描述勾起了他的兴趣。

        “公寓里的每扇门、每扇窗都没有上锁。”老方说，“她喜欢那样，那个女人以为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呢。”

        “我觉得是有人在故布疑阵。”王正对他们俩说，“我觉得凶手是在故意误导警方。”

        “拜托，小王。”李立德说，“我们要找的绝对是个流窜犯。这还需要大侦探来破案吗？你别在查案的警察面前逞能，低调点，好好干自己的事。行吗？给我抓到凶手，我才能松一口气。”他朝王正微笑着，一副温暖而充满理解的表情。李立德想让王正知道，他在努力支撑着。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一再强调抓住凶手的重要性，王正都明白。

        彭为民在接受采访，发表对罗兰谋杀案的看法时，相当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在过去十二年间，副检察长李立德对执法部门的松懈管理实际已经让他变成了这个城市犯罪分子的帮凶。这一次的悲剧就证明，他连自己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都难保。”

        彭为民没有解释的是，如果李立德真的那么能力低下，那十二年前他被李立德任命为副检察官的事又该如何自圆其说呢？但政客们都是不解释的。再说，彭为民在公开场合从来都不知廉耻，这也是他在政治圈里迅速成熟的原因之一。

        无论彭为民到底是不是真的成熟，很多人都认为，他不会获得提拔。现在离换届只有十八天了，李立德在过去十二年多的时间里，已经赢得了良好的群众基础。他的上层关系也不错，李立德获得提拔应该没有任何悬念。

        司机老方从前排转过身来，说是已经快到一点了。李立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老方把这当作是默许，把手伸到仪表盘下面，打开了车上的警笛。警笛只响了两次，每次时间都不长，就像在这拥挤交通中的两个小逗号，但路上的小汽车和卡车纷纷让开了道，他们这辆黑色的别克便小心翼翼地往前开去。

        这里周边的房屋还是显得有点落后——陈旧的房屋、镶着玻璃碎片的栏杆，面色苍白的小孩子在街边玩着球和绳子之类的东西，一些外来人带着一种悲观的心态，在这里过着各自平静的生活。

        周五下午的交通太过拥挤，他们又被堵得死死的了。老方正好把车开到一辆公交车后面，公交车正轰隆隆地喷着难闻的尾气。王正没法控制自己。李立德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未来，王正已经跟了他十二年，在这些年里，他对他绝对忠诚，也充满了敬佩。他是他的副手，他的失败也将会是他的失败。但王正无法消除脑海中那个愤怒的声音，它是那么倔强。现在，它突然对着他身边的领导，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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