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她的葬礼

罗兰的葬礼显然已经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停在周边的车有一半是警车，路上还有不少警察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杀害一名检察官离杀害一名警察基本上只有一步之遥，再说，无论派系利益如何冲突，罗兰在警局还是有很多朋友的——她是一个很好的检察官，尊重警方的劳动成果，也会努力保证这些成果不会在法庭上付诸东流，因此，她和警方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忠贞的君臣关系。当然，她也是个漂亮的现代女性，大家都知道，罗兰很吃得开。

        越靠近殡仪馆，车流就越发拥堵。前面的车在上下乘客，那些大人物的车，还有在附近寻找停车位的媒体记者的车，带着一种笨拙又冷漠的感觉，挤满了整条路。尤其是广播台的车，既不遵守交通法规，更加无视基本的社会公德。有一辆电视台的直播车，直接停在殡仪馆门口，一堆记者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像是在综艺比赛的现场，一有官员到来，记者们就把话筒杵到他们面前。

        “等一会儿。”李立德说，他们的车刚一开到殡仪馆门口，蜂拥而来的记者就把车包围了，李立德一边挤出去，一边对王正说，他还要在葬礼致辞中加些内容，他稍后会在外面再演练一遍。

        市长秘书朝王正做了个手势，看来，似乎是市长大人想在葬礼开始前和李立德说两句。李立德从记者堆里脱身以后，市长秘书把市长的意思转告了他。他做了个鬼脸后，跟着秘书走了，他们消失在殡仪馆的阴暗走廊里。

        市长可以说是个暴君，十五年前，他和李立德是同级别的同事，但两人政见不同，互相拆台。自从市长当上市长后，李立德就用各种方式表达了自己对市长的忠心，但市长始终对旧仇耿耿于怀。现在，终于轮到李立德的命运捏在市长手里了，市长不打算给李立德任何党内支持。显然，他很喜欢看着李立德独自一人在大海中苦苦挣扎。

        罗兰的棺木摆在前面，周围摆满了白色鲜花，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今天来的都是重量级人物，全是市政府和区政府政坛上的重要角色。很多法官都来了，还有不少律师。大家的交谈都很简单，而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惊和悲伤的表情是那么真诚。

        王正回过头，看到了彭为民，他也在人群中和别人打着招呼。

        还没等王正问话，他就突然换上一副悲伤庄重的表情，说起了罗兰的死。

        “她是那么……”他摆着手，搜寻着合适的字眼。王正发觉，这个野心勃勃的检察长候选人竟然还在想着说出点诗意的句子来，他打断了他的思路。

        “她很出色。”他说，就在那一刻，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到了，这情绪竟然从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地方，就这样突然跳了出来。

        “出色，是的，很出色。”彭为民点点头，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王正太了解他了，他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他又想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想法，“我猜，李立德一定很看重这个案子。”

        “李立德对每个案子都很看重，你也知道的。”

        “哎哟！我还一直以为你和那些政客不同呢，王正。你这句话是从李立德的讲话稿上照搬的吧？”他说，“你们不是对我和媒体说的那些话有意见吧？我确实就是那样认为的啊！我觉得，有效的执法应该从上层开始。我坚信这一点。李立德太软弱了，他累了，他强硬不起来了。”

        而王正一直都知道，彭为民很适合从政，他的形象很好，大概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不矮，穿着打扮总是一丝不苟。从王正认识他起，他就很注意保持自己的身材，但也爱吃健康的肉类。虽然他的皮肤不太好，颜色的搭配也很奇怪——黑色的头发、偏白的皮肤、浅色的眼睛——但这些不完美并不会在镜头或法庭上表现得很明显，他是一个大家公认的美男子。当然，他也一直注重穿着打扮，哪怕是在工资不高的时候，他花上半个月的薪水，也要穿上量身定制的西服。

        除了英俊的外表，彭为民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的一种厚颜无耻而又不讲道理的直接。现在，在葬礼上，他就在和他竞争对手的助理，也就是王正，一边聊天，一边打着他演说辞里的官腔。他总是充满了一种狂热而盲目的自信。

        主持人告诉大家葬礼马上开始。所以，王正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朝彭为民笑了笑——实际上，他也笑得很假——他笑完，便开始在人潮中往殡仪馆的前排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和认识的熟人悄悄点个头，打个招呼，心里却一直回想着彭为民强烈的自信。那就像是人刚从暴晒的烈日下走出来，皮肤被晒得火辣辣的，摸一下都会觉得疼。当他终于看到摆在殡仪馆前面的棺木时，他突然想，也许彭为民真的会赢。他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出了这个预感，它就像是在他心底哀鸣的良知一样，告诉了他其实我并不想听到的东西。彭为民没资格赢，他不应该赢，他是个灵魂上的侏儒，但也许真有什么东西能把他推向胜利。在这个葬礼上，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场所，王正都不能不注意到他强大的活力，不能不去想这种活力将会带他走多远。

        都是熟悉的人，唯一一个陌生面孔是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孩，他坐在市长旁边，紧挨着棺木。这个男孩系着领结，但系得太紧，衬衫的领子都竖了起来。王正想，也许是罗兰的表弟，说不定是侄子，但绝对是她家里的亲戚。奇怪，罗兰的家人，据他所知，都在外地，而她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离开他们了。王正走到后排，李立德往后靠过来。

        王正又问他关于他和市长的会面，李立德翻了个白眼。

        “他想给我一些建议，私底下，就我和他之间，因为他不想表现得有所偏向。他觉得，如果我们能在换届前抓住杀害罗兰的凶手，那我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你能相信吗？他脸上还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我也不好转身就走，他可得意了。”李立德伸出手指着他，“看他站在那儿，还挺伤心的。”

        和往常一样，李立德总是没法控制自己对市长的情绪。王正四周看了看，希望没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把脸转向坐在市长身边的那个男孩。

        “那男孩是谁？”他问。

        李立德回答了他，但他觉得他没听懂。他又朝李立德靠近了一些，李立德把嘴凑到他耳边。

        “她儿子。”他又说了一遍。

        王正猛地站起来。

        他一下惊呆了。他对李立德嘟囔了两句，朝最后一个座位走去，一路上台阶两旁全是鲜花。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一开始头晕目眩的震惊已经过去了，但当背后的音响突然发出沉闷的音乐时，他越发震惊，内心也开始翻腾，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真的伤心起来。他有些无法理解，她不可能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他一直就在猜测，她应该结过婚，但她从来没有提过自己还有一个小孩，更不用说这个小孩还生活在这里。他努力抑制着想要离开的冲动，他多么想走出这阴暗的殡仪馆，让外面刺眼的阳光让自己清醒一下。

        他发现所有的一切，伤心、震惊、李立德的话带给他的刺痛，还有心底深处无法言说的悲哀，都涌上了心头，挑战着他的忍耐极限。主持人开始介绍葬礼接下来的流程细节，他根本没听，他已经决定了，他要离开。他会按照李立德的意思，继续寻找杀害罗兰的凶手。他的离开不会有人介意的——最不会介意的，他想，大概就是罗兰自己。他已经向她表达了他的敬意，她也许会说，这已经足够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他已经为她伤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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