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真实的领域

在调查的过程中在繁杂的事务中，王正都在异常痛苦地怀念着罗兰，当然，这可能对案件的侦查没有什么作用，他对葛蕾说，但它确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那些受侵犯案件的孩子都很喜欢罗兰，他们会把自己的布娃娃给她，还会跟她说话，让她去看窗外飞过的鸟、开过的卡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每天罗兰都能和孩子聊上二三十分钟。心理医生显然也很惊讶。罗兰问一个问题，孩子回答，罗兰把他的回答重复一遍，再继续问更多的问题。孩子会点头，或摇头，或没有任何回应。有时候，他会这样说，“很疼”，“我哭”，“我害怕”。

        如果是别人，这些提问与回答，尤其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也许会显得很残忍，但罗兰这样做的时候，看上去却是那么温柔又无私。在那个性侵案开庭审判前不久，罗兰和心理医生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除非有绝对必要，否则检方最好不要让女孩出庭作证。罗兰说，与亲生母亲和继父当庭对峙可能会让这孩子承受不了。

        “这很难解释。”王正对葛蕾说，“她看着这个孩子时的样子。像是看透了她的心。她的情感是那么强烈、那么真诚，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么擅长和小孩子沟通。所以，当她展现出这样的一面时，我震惊了。”

        他觉得她越来越神秘了。她就像是传说里的女神，蕴含着造物主的全部情感。她通过她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打开了他内心一条狂野奔涌、充满欲望河流的闸门，而她对这些可怜孩子的温柔照顾则把他拉过了那湍急的河岸，让他的全部情感都在融化、在呐喊，比欲望的冲动更加深刻、更加震撼。当她用温柔真挚的语气，朝受过伤害、有点迟缓、可怜的女孩靠过去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无论这爱让他如何后悔。

        这是一种疯狂的爱，一种绝望、执着、自欺欺人的爱，一种最真实的爱，不考虑未来、只陶醉在当下的爱。

        有一天，他跟卢振泽说起了罗兰和女孩的这种相处方式。“这很了不起，对不对？”他问，“很神奇，无法解释。”他想听到他对她的赞美。

        但卢振泽显然把他的问题当作了纯医学的咨询，好像他是在问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现象。卢振泽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说，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王正想，他可能是觉得他的答案会让他生气，或会对他产生误解，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相信。”他说，“是在某个很细微的方面，她让女孩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大概是对工作的专注给了他一种逃避的途径，王正发现，只要是在法庭上，他就可以基本控制住自己不去想罗兰，他很喜欢这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方式。当她来到他身边时，他才会猛然醒悟，甚至惊讶自己的控制力。但这样的意志力是有沉重代价的，一出法庭，他就基本无能为力了。在询问证人、搜集证据的过程中，他都必须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拜托，现在不要再想她了，但还是想她。他仿佛是在一种恍惚的现实中行动，在各种炫目的虚幻间摇摆，在时时强烈的自责中纠结，而当她出现的时候，他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毫无办法。

        “最后。”他告诉葛蕾，“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她办公室里加班。”那个女孩的案子快要结案了。她的继父出庭认罪了。老实说，这个男人一副软弱哀怨、没法面对现实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恶心。罗兰非常兴奋。这个案子很受媒体的关注，每次开庭，法庭里都挤满了记者，好几家电视台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有相关的报道。罗兰在一直思考着案件的每一个细节，她在他面前，把所有的问题不断演练、反复修改。她穿着丝袜和长长的套裙，每次在很窄的地方转身时，裙子就会轻轻地转动起来；她一边轻快地迈着步子，一边反复琢磨着最恰当的语气和要询问的问题。

        “办公桌上是他们晚上吃的快餐的盒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档案记录。罗兰很兴奋，她把手从桌子上伸过来，举得很高，抓住他的两只手。

        “这一次庭审会非常顺利，她说，然后，她用黝黑的双眸盯着他，时间有那么一点儿长，长得让他刚好知道，他们已经在那一瞬间远离了手头的案子。他突然开口了——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没有那么大声说过话——但突然，他就开口了，他觉得自己很虚伪、很可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兰？’她笑了，就那么转瞬即逝的一个微笑，却散发出令他眩晕的光芒，她说‘现在还不行’，然后，她又回过头去研究庭审的问题去了。”

        “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行。”那天晚上，他坐在黑暗中，一路沉思，街边不时掠过的路灯间或照亮着他的脸，“现在还不行。”他难道还不明白吗？他明白了。

        但至少，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点什么。他渐渐意识到这次交流的重要性，它证明了他没有疯，他没有陷入自己的想象，他们之间确实在发生一些什么。他们说到了某些事，而他那种骚动、迷惑、不安的情绪也开始变化。他坐在车里，在黑暗中，开始渐渐清醒，他知道，他已经进入了一个真实的领域，他开始感觉到恐惧、纯粹的恐惧。

        然后，他们就开始等那个案子陪审团作出决定，这个过程大概是庭审中最令人提心吊胆的了。他没办法集中精力，连清理办公桌、回电话、看报告这些最简单的事，他都没心思去做，最后，他走到办公楼大厅，拉住任何一个随口问他案子进展怎样的人，唠唠叨叨地对他们说起了他们在庭上的辩词和证据。

        大概四点的时候，罗兰来找他，说她要去天虹商场买点东西，他自告奋勇陪她一起。他们离开办公楼时，开始下雨了，瓢泼大雨，狂风把雨线吹得歪歪斜斜，充满了寒冬的感觉。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纷纷低着头。罗兰买了套化妆品，然后他们又重新走回到雨中。风越刮越猛，罗兰在说话的时候差不多是在大声喊，他们一起撑着一把伞，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她，她靠在他身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走了好远、好远，但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听我说。”他又说了一遍，“听我说。”

        罗兰把脸转过来，在白天的自然光线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虽然她积极锻炼、注重保养，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年龄，但这已经不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了，这是一张年近四十的脸，她的眼角可以明显看出擦过粉的痕迹，皮肤也透着一种憔悴、粗糙的感觉。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却觉得这样的她更加真实。这就是他的生活，而这一切正在发生。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一句话。你那天晚上告诉我，现在还不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摇摇头，好像在说她也不知道，但她脸上的表情却那么复杂，她抿起嘴，忍住笑。

        就在这时，风又突然变大了，他拉着她躲进一条巷子避风。前面是中山路大街，两边的商店门口种着高大而茂密的樟树。

        他说：“无论我的感觉有多么绝望、多么可怜、多么微弱，我们之间确实是有点什么的，是吗？难道是我疯了吗？我这样想是不是疯了啊？”

        “我不觉得你疯了。”

        “你不觉得？”

        “对。”

        “哦。”他说。

        她还是那么妩媚地笑着，她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当接触到她潮湿的视线时，他已经控制不住，他俯下身，近乎粗暴地长久地亲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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