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最可怕的是什么
半夜,王正醒来的时候,心怦怦直跳,脖子上全是冷汗,半梦半醒之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衣领太紧,拼命去扯。他摸了半天,最后还是躺下了。他喘着粗气,贴着枕头,耳朵里却好像在轰轰作响。
那个梦仍然是那么清晰:母亲震怒的脸庞,她临死前那枯槁苍白的脸色,最可怕的是她那迷惘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表情。
母亲生病后,很快就去世了,那可以说是她成年生活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她和父亲早已分居了。父亲搬去跟一个寡妇同住。王正还记得,在寡妇丈夫还没有去世前,她看到父亲时,每次都很风骚。但对母亲来说,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日子充满了恐惧,这样的安排反而是一种解脱。
后来,母亲突然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给那些听众参与的电台谈话节目打电话。餐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报纸、旧杂志,她边看边做笔记,为第二天的节目作准备。
这就是他的母亲,她曾经那么害怕跨出公寓楼一步。而后来,她却对各种各样的事件大胆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放过外面世界的任何新闻。她当时奇怪的举动和之前自闭的行为相差甚远,王正都觉得很难适应。
她的个性是那么极端、那么怪异,时而兴高采烈、兴致高昂,时而又安静沉闷、低落压抑。有时候,她跟疯了一样,动不动就跑到衣柜前面,把抽屉翻个乱七八糟,一边在针线盒里东找西找,一边兴奋地发出尖厉的叫声。
她很少离家,她的姐姐们倒是经常来照顾她。这可需要勇气,因为当她们来看她时,父亲总是对她们大吼大叫、骂骂咧咧。如果碰巧他喝醉了,说不定还真的会动手。
来得最多的是两个阿姨,她们俩胆子都很大,都是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们严肃的表情和毫不畏惧的态度总是能让王正父亲有所收敛,她们面对王正父亲大概就跟面对一条疯狂乱叫的野狗一样吧。她们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弱者。
对王正来说,在他的童年时期,这些阿姨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她们给他糖吃,带他去剪头发,给他买衣服。他一直把她们的关心视作理所当然,直到他二十多岁时,他才深深体会到她们的伟大,还有她们的善良。他渐渐开始明白,这世上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是母亲生活的世界,另一个是母亲的姐妹生活的世界。他最终意识到,他的世界,也是属于后者。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他都在对自己说,他的母亲不太正常。他也知道,他对母亲的崇拜纯粹是出于一种血肉亲情,外人很难理解,他也无法解释。
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他真的会在意她的想法吗?也许吧!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他甚至感到很高兴,幸好她没有目睹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王正在黑暗中盘腿坐着。
他和自己玩一个游戏,游戏名叫“最可怕的是什么”。
有很多事于他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不在乎他在街上走着的时候,那些女人盯他的眼神;他不在乎他的名声;不在乎很多人听到他名字时条件反射的皱眉,哪怕是他的罪名明天都被撤销,他们还朝他皱一辈子眉头,也无所谓;他更不在乎如果被定罪,再也找不到律师的工作。
他在乎的,是自己这压抑的情绪、持续的失眠,还有他无法掩藏也无法消除的狂躁和焦虑。
最可怕的,还是在深夜醒来时,无法抑制自己的这些瞬间,他觉得这种恐惧永远也不会结束。他就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灯的开关,但他永远都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找到它。这种恐慌是最可怕的,随着摸索的时间越来越长,心中仅存的一丁点希望和坚持也渐渐消退,就像是被投进水里的小药片,冒着气泡,慢慢不见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开始将他吞没。
这,就是最可怕的。除了这个,还有他对儿子的担心。想到儿子,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突然想到了原子和分子,想到了皮肤和血管,想到了肌肉和骨骼。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儿子看作是他身体各部分组合而成的一个整体,但他失败了。他们都没有办法超越自己的理解范围。他没有办法不带着强烈的情感去想儿子,他就和他的激情一样,是一种很神秘、很复杂的存在。他无法对他进行分析,他是他的宝贝儿子,他的样子是那么可爱、那么柔弱,他心存感激,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感激,在这艰难的人生中,他仍然能体会到如此的柔情。
如果他被判有罪,那就意味着他将失去儿子。一旦罪名成立,他肯定会入狱多年或被处极刑,一想到儿子以后成长的岁月他将无法陪伴,他就痛苦得仿佛是被撕成了碎片。
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他对监狱本身并不是很害怕,也没怎么担心进监狱以后可能经历的磨难。他怕的,是被社会排斥、与骨肉分离。一想到从此将失去自由,生活在一个被束缚的小小世界中,他就坐立难安。
他现在已经深陷牢笼,过去他曾经在某个监狱待过很长时间,所有的谋杀犯都是被关在那里的。他当时是去询问证人,但那里的场景却让他不寒而栗。每个牢房门口都是粗粗的黑色铁栏杆,铁栏杆后面就是杀人犯。现在想起来,他突然觉得,他们都是那么相似。有的怒气冲冲,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有的则总是用愤怒而犀利的眼神盯着外面。他们基本上都是那种你在马路上或公交车站里会躲开的人,是那种在上学时就让人觉得不可救药的人。他们的堕落显而易见,他们被关到这里也是注定的事,就像一支射向天空的箭,最终还是要落回到地面上。
对这样的一群人,你很难对他们有什么好感。他听过各种各样恐怖的故事,他也知道,这些可怕的小故事就像是看不见的墨水,时常会染黑他无意识的梦境。对他来说,这和肉体的折磨并没有什么区别。他知道,在这里,有人半夜会被割开喉咙,有人被迫在澡堂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侮辱。这里的饮食猪狗不如,牢房是多人住一间,到处都充斥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排泄物的气味。这里有拉帮结派的狱霸,他们权势控制的区域可能连狱警都不敢走过。这里的狱警也不全是正直的好人。
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被关进监狱会有怎样的下场,因为他知道有些被他送进去的人的下场是怎样的。
每当他想到这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荷皮。
荷皮是一名注册会计师。他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时候,曾帮以前的几个朋友做洗黑钱的勾当。后来,他的事业越来越红火了,就想金盆洗手。这时,一个黑帮人物告诉他,这种事不是他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开了头就不能停止。于是,荷皮,这位有头有脸的注册会计师、在处理客户账务时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专业人士、一个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在三点半离开办公室去打球健身的人、一个各方各面都中规中矩的人,终于在某一天,被警察抓走了。
所以,黑帮调查组组长给他打来电话,他希望他们给荷皮一点儿下马威,让他供出更多的黑帮内幕。他们对荷皮在法庭提起了诉讼,荷皮被定罪以后,他们把他送进了监狱,他的狱友是一个用汤匙挖出了亲生女儿眼睛的暴力分子。
六个月后,黑帮调查组组长又给他打来电话,他们一起去监狱看了荷皮,看他是否愿意以坦白换取从宽处理。他们在监狱的一片泥地里找到荷皮,荷皮拿着一把锄头,正在锄地。他们又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其实并没有必要,荷皮还记得他们。荷皮把锄头插在地里,靠在上面,哭了起来。他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像荷皮哭得那么伤心,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脸色变得青紫,眼里的泪水像是打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流个不停。一个矮胖秃头的四十五岁男人,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着,但荷皮还是不愿意坦白从宽。他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我的牙齿都没了”,就再也没说别的了。
后来狱警跟他们解释了荷皮的遭遇。
一个大块头犯人想让荷皮当他的男友。荷皮不愿意,大块头犯人便揪住他的头,使劲往床头栏杆上撞。最后,荷皮的嘴里连一颗整牙也没剩下,有些是牙龈松动,有些牙齿是直接被撞断,反正一颗完好的牙齿都没有了。
狱警说,在监狱里,也是有规矩的。你受了伤,我们会给你包扎,帮你缝合,但如果你不开口说出实情,那也别指望得到任何特殊待遇。也就是说,如果荷皮不说出是谁打了他,那他就别想装上假牙。而荷皮就是不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还没笨到那种程度。那个大块头犯人倒是扬扬得意,他说他这一票干得不错,说荷皮现在很听话,说他现在很享受荷皮的“服务”,还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爽过。狱警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对王正说,在这里,坏人并不一定会得到报应。
“逃跑吧!”当王正坐在黑暗中,想到荷皮的时候,这个念头总是突然冒出来。
他在还担任检察官的时候,从来无法理解为什么取保候审的人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待开庭、审判,最后被送进监狱。但绝大多数人就是这样,至少从他所经手的案子来看是如此。
现在,他如果申请取保候审,偷偷取走家里所有的钱,就足够逃亡了,但这样的话,他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儿子了,那他获得自由又还有什么意义?就算跑到了美国、澳大利亚这些国家,每年暑假让苟云慧把儿子带去,和他偷偷见上一面,他也不知道不懂当地语言、没有生存技能的他要如何在那里生存下去。
或者,他可以干脆跑到非洲,改名换姓,但这样,他就再也不能见到儿子了,这两种生活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坐在黑暗里,紧紧抱着双腿,全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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