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死的冲动

于老师在两天内快速处理完于焉的后事，带着她的骨灰和一堆遗物回到了赣州。本来，他打算用他老家的习惯把于焉的遗物悉数烧掉，但老婆在电话里再三说：“把所有能带回来的东西都给我带回来，一张纸片都不能少。”

        回到赣州，经过赣州杨梅渡大桥的时候，于老师又想起一件往事，当然，还是和女儿于焉的死有关：

        就读高一时，于焉提出，要去湖南参加“快乐女声”的选拔。于焉的嗓子还算不错，但于老师他们不认为她有可能成为歌星，况且，身为中学老师，他深知“好声音”“超级女声”“快乐女声”这类电视选秀节目，对中学生的影响有多大，略微有一点天赋的孩子都梦想一夜成名，复制李宇春、周笔畅等人快速蹿红的神话。校园里的孩子，人人都是“粉丝”——王力宏的粉丝、周杰伦的粉丝、李宇春的粉丝、张靓颖的粉丝……

        于焉从初中开始就是周杰伦的粉丝，手头掌握着周的所有资料，熟悉他的每一张碟、每一个绯闻。

        有一次，于老师从外地出差回来，突发奇想，故意和于焉开玩笑，问她：“你们周董又出了一张新碟，你知道吗？”她问：“什么名字？”于老师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永远有多远》。”

        于焉的目光明显蔫了下来，半张着嘴，一脸毫不抵赖的羞愧。于老师大笑，忙说：“骗你呢骗你呢，是我瞎编的。”

        她当时就气哭了，连续三天不理于老师。

        没过多久，“快乐女声”开始报名，于焉执意要去湖南参赛，她刚说出口，于老师和老婆就一致表示反对。他们夫妻二人很少有如此一致的时候，他们认为高中是关键时期，不能耽搁。

        但是，他们硬，于焉更硬。

        “要么我去湖南，要么，我去死！”于焉说。

        老婆吓得不敢吱声，于老师却不想认输，不想被于焉一句话吓回去，他说：“去死可以，去湖南不行！”

        老婆快速踢了他一脚，但覆水难收，他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再说，他的话主要是为了表达不妥协的态度而已。于焉不那么怕死，这他知道，但是，那一瞬间，他内心的想法真的很接近他的口头表述：就算接受于焉死，也不接受她去湖南，参加狗屁“快乐女声”。

        于焉淡淡地看看父亲于老师，又看看母亲，然后转身离去。

        三分钟后，老婆突然尖叫一声，跳起来冲出门去。于老师冷笑一声，还是坐着不动，他抽完了第二支烟才慢腾腾出了门，他骑上了自行车，骑得很慢很慢，心里有一种故意拖延时间的奇怪念头。

        他真是太了解于焉了，他直接找到杨梅渡大桥上，远远就看见于焉坐在桥中央靠近下游的那一侧。他不敢作声，悄悄向她靠近。还剩下不到二十米的时候，于焉发现了他，她目光如炬，毫不迟疑地带着这种吓人的目光纵身跳下去了。

        身为父亲的他，此时才突然恢复了正常，体内有了正常的人性，知道了什么是疼什么是不舍，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声音：不，我不能没有她！

        他扔下自行车，就近跳下去。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不错，他很快在水深处找见了急速下沉的于焉，一把拽住她胳膊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她的身体像一条皮带向他打过来，准备死死缠住他的脖子，他低头巧妙闪开后，拉着她沉重的身体回到水面，宽绰的光线让她的身体立即变轻了，她脸上的放松感在阳光下显得一清二楚，令人感动。她原本也是会游泳的，她开始主动划着水配合他，最后的几十米是她自己游回来的。

        于焉终究没去湖南，他们同意她去，她却死活不去了。他们说，不惜用死换取的东西，是没理由不同意的。于焉冷笑一声，说：“用死换来的东西，又有狗屁意思！”接下来她便开始起早贪黑，一心一意地读书了。

        现在，老婆由岳父岳母陪同，在家里等他回来，仅仅两三天时间，老婆老了许多，几乎赶上岳母了。于老师也便理解妈妈和爸爸到底有别。一个孩子和妈妈之间的联系有多深，爸爸是不知道的。由于对这位妈妈的怜悯，他自己仿佛成了局外人。他把老婆揽进怀里，就如同她是他的另一个女儿。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情不自禁地要疼爱她。为了减轻她的悲伤，他急着把一个细节讲给她：“在殡仪馆，于焉躺在121号冷藏柜里。”她的身体告诉他她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一下子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于焉躺在121号冷藏柜里。一月二十一日是于焉的生日。这样的巧合令他们不安，甚至恐慌。这个话题，于老师和老婆只说了上述一次，就再也不曾提及。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作为人的渺小，并虚心接受，丝毫不敢埋怨。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心地翻检于焉的遗物，一样一样地拿在手上，看不够，嗅不够，摸不够。

        老婆把于焉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让他看，他一看吓了一跳，老婆变成了于焉，苍老版的于焉。于老师心里偷偷想，天啦，和衰老相比，死倒显得有几分可爱了。由此也可以进一步推想，在于焉眼里，死，也许远不是他们认为的丑陋样子。

        后来他们还发现了一些小秘密，比如于焉的所有衣服都是单色的，单一的白，单一的黑，单一的红，单一的绿，没有一件衣服不是单一的颜色。再比如，于焉的一大堆音乐碟里没有了周杰伦、王力宏、张靓颖这些人的位置，而被披头士、皇后、X-Japan、艾薇尔等陌生名字所代替。

        于焉的遗物里，还有一种烟，长而细，没过滤嘴，没有烟盒，藏在化妆盒里，看上去像女士香烟。于老师有些好奇，试着吸过一支，一碰舌头，嘴里立即甜滋滋的。吸完一支后，真的有了他担心的身体反应，头晕，耳鸣，想笑，有孤身远行的欲望，有爱的冲动——又像是死的冲动。他问过一位年轻老师，她一看就知道这种烟俗称“害喜”，不公开出售，有轻微的致幻功能，没有海洛因、冰毒、大麻、K粉那么可怕，但也不可小觑。

        没错，身为父母，他们对于焉，尤其是去了南昌的于焉，实在算不上了解。他们进而说起了于焉的恋爱。于焉到底和谁在谈恋爱？那个男自杀者到底是谁？他是于焉的男朋友吗？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一起投江自杀？

        带着这些疑问，他们回过头重新查看于焉的遗物，包括手机和手提电脑，他们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比如，一个课堂笔记本的某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应该告诉他，我是一个生活中的囚徒，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时间是2016年10月20日，距离她的死仅仅三四天时间。

        那么，这个“他”究竟是谁？

        “我是一个生活中的囚徒，一个不值得爱的人”，此话有何深意？

        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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