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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梦


好像只是一方院落,沿边杂草从砖隙中冒出头,攀附着墙根奋身向上蹿,试图去迎接斑驳矮墙外未曾谋面的日光。

        废弃之地,埋藏过许多,也见证过许多。

        男孩吃力地睁开不知已阖上多久的眼。

        日已西沉,他望见南徙的雁排列齐整掠过单调如纸的天空,最后冲出视线再洇不出半点痕迹。有鸟雀歇脚在檐上,心情大好般叽喳叫了起来,混着体内那股经久未散的虫物噬咬之痛,再度磨出了他一身冷汗。

        眉间紧紧皱成一团,他痛苦不堪地闭上眼,指关节因拳心紧握而泛出无血色的白,后槽牙几乎要被咬碎,尽管如此,这痛楚自晨间出府后起便再没放过他。

        “吱呀——”

        身旁不远处的院门被谁悠悠推开

        “阿玉,你原来在躲在这儿呀。”

        紧咬的下唇被人用手强行拨开,咸涩的血腥味自舌尖刺激到他游离的知觉。他微微睁开眼,面前女孩一身扎眼的红调衫裙,并不陌生的脸庞挂着佯装惊讶又遮不住的愉悦笑意。

        鸟雀扑腾着翅膀倏然飞走了。

        “谁给你下了毒?还是皇室特制的‘起蛰’,阿玉,你惹到了谁?”女孩似是面色痛然,转头问向身后跟随的仆从,“你们可知?”

        他也顺着投去目光,只见一众来人中不乏熟悉面孔,他们有的垂首沉默,有的甚至憋着笑,面上端的忍俊不禁,却是不约而同地无一人回答。

        又或许,从他今日临时被安排出府采买却意外毒发时,这就是已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听闻这毒会叫人浑身无力,发痛发痒几日不止,阿玉,你定是很痛苦吧?”

        女孩弯腰,使劲捏着他的脸颊一侧迫使他抬起头,那态势像是定要将他观察个透彻。

        “巧的是父王留了我解药,要不,我来帮你吧?”

        忍着疼,男孩无声张了张唇,没发出半个音节,却见纹着金边的手帕铺面落来,是她拭过手指所用。

        “不过我可不白帮人。”

        她娇笑着开口,裹着满是得意的傲然,像是一番设计总算没白费,终于顺理成章地将人踩在了脚底下。

        “很简单,你只需要——求我。”

        乌云密集,原本不染的天幕如砚台打翻般晕出一片墨色,渐渐向四周漫散,隐有山雨欲来之状。

        等不到回答的女孩不耐地皱起了眉。

        “求你”他伸手抓住女孩欲离的裙摆,绞起一掌刺目的红,破碎般令人惊心。

        “求你给我解药。”

        “扑通——”

        又好像是冰冷的湖水,漫过胸膛,漫过额头,直到将他整个身子完全浸没。

        “本郡主只是好奇,你能撑多久?”

        手指随意勾起发丝,其上鲜艳的蔻丹衬出不属于她这般年龄的成熟,岸上人如看新奇玩物般兴致勃勃地盯着湖面渐渐没入的瘦弱身影。

        时令已值隆冬,被下人用绳子粗鲁拉上来的他浑身湿透,身子无力匍匐,只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连日在这极寒的湖水中浸泡,他脸上尽是受冻的灰败,足肤生出的冻疮无时无刻不在发疼。

        “阿玉哥哥真厉害,比上次多撑了半柱香。”女孩笑眯眯地鼓着掌。

        他不言,回望向她的双目似是也淬上湖面不成片的尖锐冰屑。

        女孩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

        “不如这样,东西给我,便不再缠你玩这游戏了,如何?小、灾、星。”

        她声音清脆悦耳,却含着胁迫意味,显得恶劣至极。

        “想都别想。”

        一阵猛力将他再度踹回水中,刺骨冷意侵袭全身,他任凭自己慢慢向湖底沉去。

        仿佛就此溺亡,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闻琏醒了。

        确实是手脚冰凉,不过并非因梦境中那泓令人窒息的寒潭。

        他起身,彻底掀开早已不再蔽体的一床绵衾。

        三更的夜也是没有温度的,庭院很静,静得仿佛能听见薄薄的霜花是如何砸在砖瓦上,又聚成一滩雪水从有蛛网的檐角慢慢滑下。

        他开了窗,任夤夜凛风袭进屋内,以此来吹散残留旧忆带来的烦闷。思绪也再次飘回几日前与那位东虞郡主的初次面谈。

        虽然“初次”这种说法对他来说实在可笑。

        闻琏想,但凡当时能从少女面上捕见任何一丝惊惧,抑或是听见她蛮不讲理的冷嘲热讽,这次会面便都是有意思极了的。

        可是并没有。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颐指气使,有的只是一双略带畏意却仍探究般对上他视线的清澈眼眸。

        恼羞成怒的人好像突然成了他,连眼底阴鸷在那刻也忘了隐藏。

        不过转瞬便已尽数敛去。

        哦,瞧他这记性,倒忘了她已经失忆了。

        过往种种,连自己回忆起都可怜的曾经,其中有多少不是拜她所赐,辛珂不再记得,他却记得,记得比谁都清楚。

        以至于时隔多年这经历也要时常在午夜化成一滩令人作呕的记忆侵入他梦境反复鞭笞。

        他最初是想逃避的,后来却渐渐开始接受,甚至成了享受,为这过去与未来即将形成的反差与颠覆而兴奋不已。

        反正都会死在他手里的,不是吗?

        “郡主忘得轻易,阿玉可不想放过你啊。”

        他似笑似叹般喃喃自语着,寒星般熠熠的眸中映出残月的冷光,那儿正叫嚣着几分浓烈的疯意。

        月凉霜堕,时不时传来几声的邕邕鸟叫,后半夜却再未出现。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落得枝头廊檐皆挂上了霜。

        清早被丫鬟们服侍着一阵梳洗打扮,辛珂却仍旧有些不适应。

        从前在大夏居住的宫中,贴身服侍的婢子早早地便被贵妃那边故意调走了,于是多年来她做事大多亲力亲为,现下夺舍了这位东虞郡主,吃穿用度的奢华已是令她这好歹当过公主的人有些瞠目结舌,大早上便被成排的丫鬟围着转,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她又忽地想起前几天那小侍女桃袂提供的信息中似乎便已有说,东虞圣上十分宠爱这位辛珂郡主,几乎已然到了公主的地位。

        是了,她当时在大夏时也曾有所耳闻,这富饶之国的帝王膝下无女,自兄长崇王死后,更是将他的这位郡主独女宠上了天,不仅未及笄就已专赐了几座府邸,府上的侍卫也均是从皇室那边精挑细选而来,可谓是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不过,现下倒是有件事令她这缕异乡之魂颇为苦恼——

        “叮”的珠钗落地声在室内响得突兀,辛珂眼眸流转间,丫鬟们已是如临大敌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奴……奴婢该死!摔了郡主的钗子,求……求您恕罪……!”

        其中之一的丫鬟面色惨白地伏下了身,想必便是方才失手落钗之人,她垂着头,身子早已抖成了筛糠,口里不住念叨着求饶的话语,惊惶仿若临刑者。余下的人虽无动作,目光中却不乏同情。

        辛珂无声轻皱起了眉。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便已经发觉,虽然侍女桃袂口中的原主只是个管教下人严苛且不苟言笑之人,但府中其他人的态度却昭示着这一说法并不完整。

        他们兢兢业业服侍着辛珂,却又极度惧怕在她面前出现任何问题,好似连踏错一个步子便会立马被她拆吃入腹丢了性命一般夸张。

        若非东虞这个国度地位尊卑已悬殊至此,便是原主辛珂的性格比她想象中更为可怖。

        思及此,她内心多了分惫意。

        “无妨,你且先起身。”

        那丫鬟目光滞然,面上是未褪的望绝,呆跪着不敢有动作,身旁机灵些的同伴朝她使着眼色,她这才忙不迭地起了身。

        “不必惊慌,我无怪罪你之意,先把钗子捡起来罢。”

        接过由那丫鬟抖着手递来的双叶金钗,辛珂略一打量,将其轻轻搁在了桌案上。透过铜镜,少女面色红润,杏眼有神,肤若凝脂的脸庞上唇角平平抿着,却是个与她原来长相不相符的清纯模样,便是皱了眉,也无半分不怒自威之感,只当是平添了几分灵动的娇憨,到底是唬不住人的。

        辛珂眸色沉了沉,原主到底是如何使得一众下人对她畏首畏尾,倒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她又伸手自那满头晃眼的珠钗宝饰中取下几支,和着方才的双叶钗一并扔回了首饰匣中。

        “简单些便好,不必如此麻烦。”

        不知为何,仿佛非得改变些什么,才能截住几分心中的蹀躞不下。

        待到一众丫鬟们为她梳妆完毕,仿若是为了印证她内心所感一般,抬眸便瞥见桃袂正迈着碎步一脸愁容地进了屋。

        “郡主……宫里边方才来了人。”

        挥退身旁众人,辛珂放缓了声音:“所为何事?”

        “圣上宣您即日入宫觐见,大抵是因前段时间郡主您遇刺一事,如今听闻您痊愈,想要慰问您罢,只是……”

        桃袂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惹得辛珂内心升起疑云,只得叹了口气道:

        “桃袂,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是,郡主……圣上还说了,让您与闻公子一同进宫……”

        辛珂失笑,说:“只是多了个人,你方才何必支支吾吾?”

        小侍女小心瞅了眼辛珂神色,见她脸上确乎是挂着笑,默然半晌,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奴婢只是觉得,闻公子此人……不简单。”

        “何出此言?”辛珂问。

        “奴婢愚笨,说不上来……”

        桃袂有些怅惘似的垂下了头,还不忘悄悄打量一眼自家郡主脸上的表情,所幸辛珂仍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看不出半分不悦,倒叫她稍稍放下心来。

        旁的人不知,辛珂其实是在走神罢了。

        她当然知晓这姓闻名琏的俊逸少年并非池中物,那日他所言所行又无一不透着古怪,先是连名带表字地对她一通倒出,后又语气真挚言自己别无他求只想继续留在王府内,若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闺中少女,怕是早就以为自己进了什么戏本子遇见了个对她情根深种之人。

        然而深宫数年磨砺早已锻就了她察言观色的深厚能力,那少年眼中含的太多,多到她有些看不懂,仔细探去时,终究非纯粹善意。

        只是辛珂没想到,桃袂这小丫头竟也瞧出了些端倪。

        心下生出调侃的兴味,她笑得狡黠:“这般笃定断言于我有恩之人,桃袂,你不怕本郡主生气吗?”

        谁知那小侍女愣了愣,神色却变得认真起来。

        “郡主聪慧,必然有能力辨别奴婢所言,况且……”她顿了顿,面上有笑意浮出,“您可没有生气,对吧?”

        辛珂一瞬怔愣,来到这儿以后,她似乎很容易回首过去,不由得想着,若是当时在那座寂静的宫殿中,身旁也能有这样一个人,活泼明朗,善通心意,倒也能存一段美好回忆。

        只可惜,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有过。

        她唇角微勾,轻轻应了一声,算作答复。

        桃袂见她反应,多了分不解的急切:“郡主既知,为何还愿留下他,便是当时赐金酬谢,也不算过分,为何……”

        “若真是有歹心,他毕竟救了我,定是不欲现在要我性命。”

        辛珂缓缓起身,迎着熹微,她姣好的面容沐在浅淡晨光下,显得柔和平静。

        “我尚且不敌刺客,他却能以一敌众,若他欲加害与我,你说,我如何挡得住?”

        “王府多宫中精兵,怎会护不住郡主!”

        辛珂摇了摇头,面上是沉静无澜的肃然。府中护卫皆来源于皇室,形势尚且不明,她怎可放心匿于一方羽翼之下。

        若是连那羽翼,也是由一柄柄双刃利剑所筑呢?

        她尚不知原身是何想法,却也不得不万事多个计较了。

        桃袂无言,眼中满是无助的忧切。

        “郡主……”

        “他有意留在此地,我便不作阻拦,若是能趁此知晓他究竟是何目的,也能想法子为自己寻个出路。”

        她走近,安抚似的拍了拍桃袂的肩,语气多了些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俏皮:“所谓‘富贵险中求’,说不准他倒是真能助我抵御危险呢,这可是好事啊。”

        毕竟,她还想留着一条命,去弄清楚灭国一事,现下也算是成了个惜命之人,要她再白白被不明身份的刺客砍上几刀,她当然是不愿的。

        “收拾一下进宫吧,是福是祸,总要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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