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恩人
沉沉暮霭漫于天际,几缕斜晖划过精致的碧瓦朱甍,曲曲折折攀着雕窗入了偏殿,从远处看,倒像是嵌在了这金砖铺就的地面。
临近冬至的日子,天色暗得也比以往快些。洒扫的宫人结束劳作,正欲离开之际,却好似突然回想起什么,半是谨慎半是虔诚地将那条案上的荷花纹玉壶稍稍挪转方向,而后四下扫了几眼,确认再无异常后,这才转身关上了偏殿大门。
半晌,屏风后一阵窸窣响动,只见一粗布黑衫的蒙面男子蓦然现身,他静静立于大殿内,双目如鹰隼般梭巡片刻,眉间隐有怒气渐生。
“这皇帝老儿东西倒是藏得严实!”
咬牙切齿地低声吐出一句,那人继续翻找起可能藏匿物品的缝隙。
早在宫人进行洒扫之前,他便已早早潜入殿内,一番涓滴不遗地寻找下来,偌大的偏殿连根毛都看不见。
突然,男人停下揭画的手,似是心念一动,转头面向不远处条案上的那不甚显眼的玉壶,方才那宫人所举他并非没看见,本着好奇与试探之心,他伸手朝壶身触去。
余光骤然察觉有寒锋乍现,男人反挡不及,一个闪身朝旁躲去,壶盖经此一举倏然被扫落于地,伴着剑光挥动声“叮”地四分五裂开去,然而那壶身却是岿然不动,仿若被牢牢定在了案上。
蒙面人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却意不在反击,只拔剑欲挑那壶身,不料还未对准方向,便一瞬被来人刺中手腕,将剑生生挑离了手。
“愚不可及。”
血珠四溅间,蒙面男子这才悚然抬眼看向来人,黑袍覆身仍不掩其玉树之姿。那人面有嘲色,以剑抵在他喉间不足半寸处。
“晏城主心急,却怎派来如此一个废物?”
“原是我轻敌”蒙面男人甚是不甘别过脸去,只听殿门处传来一阵颇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国师大人当真好身手。”
一身龙袍的天子缓步踏入殿内,画面霎时多了几分黄雀在后的意味。蒙面男人顿时瞪大了眼,这“黄雀”的到来令他始料未及,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他不知道。
思及天子口中的“国师”一词,面前持剑之人的身份已然有了定论。
男人的目光渐渐转为愤恨。
元乾帝甫一入殿,身后跟随的侍卫便一涌而上,将那蒙面男子制住,迫他屈腿跪了下去。
被称呼为国师之人适时已收起剑,转身面向天子时,帝王脸上早已不复来时笑意,眉间堆满阴沉怒气。
“堂堂皇室岂是你这贼子随意撒野之地?所来为何,从实招来,朕考虑饶你一命。”
男子听后却是不屑::“元乾老儿,大夏已灭,你以为你这皇位,还能坐多久啊?”
“狗贼,休得胡言!”一旁的侍卫首领秦阙闻言,狠狠提起一脚朝他踹去。
等那男人受力倒下,又煞是熟练般单膝朝一旁的天子跪下,道:“卑职有罪,不顾圣面,请陛下责罚。”
“哈哈哈哈哈”一连串诡异的笑声自男人口中发出,他侧脸躺在地上,面朝着始终未发一言的国师,话里无不是讥嘲,却是说给元乾帝:
“圣上的侍卫好生忠诚,只是这”
尚未道出之语噎在喉间,竟化成一摊血水自男人口鼻处流出,变故发生得太快,只见那人如蛆虫般痛苦万分地扭起了身子,面上显出一副目眦欲裂之相。
周围的侍卫见状,将那人禁锢得更紧,生怕一个疏忽玷染了不远处的九五之尊。
男子眸中似乎满是不可思议,嘴里咕咕哝哝也吐不出个完整词句。
“卑鄙小人不得好”泣血咒骂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不消半刻,此人再没了声息,就这么直直死在了众人面前。
“怎么回事?”元乾帝皱起眉。
“许是来时自行吞了毒,此时毒发而亡。”国师淡淡开口回道,无人发觉之处,他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望向那倒地之人的眼中仿若淬了万丈寒冰。
“倒是个忠心的。”
眼神示意周身侍卫,元乾帝俯身拾起先前碎裂的一块壶盖碎片,不顾身旁秦阙欲言又止的阻拦目光,将那碎玉片托在掌心细细端详。
蒙面男人的尸体不多时便被抬出,元乾帝漫不经心地挥手支走了剩下的几个侍卫,大殿内再度恢复静谧。
“这昆山白玉瞧着晶莹透亮,却终归有些形质干涩。”
屋内已稍稍暗了下来,向晚霞光迹再难寻,掌中碎玉前端泛着一层瑰丽又黯淡的光彩,其余却陷于一片阴影下,显出恍如暮冬的凛意。中年皇帝转身望向身旁面如冠玉之人,眼神中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听闻此玉遇水淳润,所谓‘得水而清,失水而涩’,想必那皎云玉定是胜它万倍时卿,你如何看?”
“制玉一事,非臣专攻,还望陛下恕罪。”时榭拱手答道,虽是道歉,语气却有些不咸不淡。
元乾帝反是又笑了:“好一个非你专攻!时卿,你明知朕所言非此,又何必现在装起了糊涂。”
顿了顿,帝王的语气带了些感慨,开口继续道:“想我东虞,福泽万民之地,为一枚素未见其身的玉璧将皇室也置于水火,如今看来,倒不知是否值当了。”
“值当与否,陛下早应有所决断。”
元乾帝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道:“你且说说,这一出又是那西边的谁?”
时榭回答得干脆:“是谁已然不再重要,殿下须知仅有一事”
他放轻声音,语气仍是听不出情绪。
元乾帝多了些倾耳拭目之态,急言说道:“爱卿不妨畅言。”
在他眼中,面前青年虽行事态度令人难以完全放心,但贵在见识高深,于是每有事务商讨之际,他倒好似成了那放低身段洗耳恭听之人。
“敌虽不在明,东虞也并非刀俎之肉,依微臣拙见,大可将计就计,观一出鹬蚌相争之戏。”
“你是说”元乾帝愣了愣,反复揣摩着他话中之意,半晌,面色现出些不愉。
“不可。”他断然拒绝道,“此举一出,岂非让皇室失信于天下?实在不妥。”
时榭闻言也不恼,只是微微弯了弯唇,面色柔和:“天下所信,究竟是皇室人,还是皇室玉?”
“时榭!”元乾帝脸上终于浮现出愠色,“谁给你的胆子同朕这么说?”
末了,他冷哼一声,拂袖朝殿外去。
“打磨以待出鞘,剑如是,民心苦玉久矣,更不外如是。”身后悠悠传来青年人的嗓音,一时竟令元乾帝有些分不清其中掺了多少真情实意,便是又听他惬然道:
“何况那皎云玉到底身在何处,陛下定是比臣更清楚。”
踏出殿的帝王脸上尽是不愉,却好似夹杂了些迟疑,忿然作色,他突然伸手一扬,倏地挥出捏在手中已久的碎玉片,只听一声脆响,碎片顿时应声四下迸散而飞。
听着门外动静,时榭轻嗤一声,目光再度落回那荷纹玉壶,他以掌缓缓包裹住失了盖的空缺处,腕间却有血渍隐隐沁出,如玉上生花般顺着壶璧染上几簇妖冶的红。
“失水而涩……可是何曾有水?”
茶汤升起的袅袅雾气弥漫室内,桃袂小心搁下壶盅,面上表情却是十足复杂,颇有几分临深履薄的意味。
她只觉得面前这幅画面诡异,十分诡异。
本来,她正饶有兴趣观察着自家郡主失忆后乖巧恬静的模样,听她柔声问道:
“你方才所说的闻公子,现下在何处?”
这闻公子便是当日舍命将辛珂从暗杀中救下之人,桃袂虽不知其具体名讳,但见他武功高强,又是位侠肝义胆的仁士,即便待人有些疏离,这位公子在她的印象里还是不差的。
“一直在王府中呢,郡主若是想见,奴婢这便……”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叩门声传来,沾了笑意的少年声线在寒气犹存冬日暖阳里显得清澈而明净。
“听闻郡主已醒,在下特来探望。”
语气中丝缕不难察觉的欢欣之意倒让小侍女愣了一瞬,却还是低声开口说:“想必正是那闻公子。”
“让他进来罢。”辛珂道。
玄衣袍角翻飞间映入眼帘,来人面上是澄澈笑容,半扎的如墨长发在暖阳辉映下镀上浅浅一层金,衬得他轮廓柔和,倒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郎。
辛珂有些意外,本以为能独当一面救人于水火的多半是位正值当立之年的男子,未曾想这闻公子竟与她年龄一般大,举手投足间牵出些少年人才有的张扬朝气。
至少在他进门的那一瞬,换了芯子的郡主还是这么想的。
因为很快,她便注意到了身旁桃袂面上尚未及时撤下的一抹愕然。
心下稍稍放沉,她率先开了口:“阁下便是闻公子吧,请坐。”
此时的小侍女正双手垂在身前,不声不响捏着一小片衣物布料暗暗摩挲,内心疑云满腹却无从疏解,端在面上,倒多了几分苦闷之意。
接受了自家郡主失忆后性情有所改变的现状,她虽不敢明说,心中却到底有些庆幸在的。从前的辛珂性情乖张,行事逾矩乃是常态,一副闭月之貌却整日搭配着满脸刻薄跋扈之色,时常叫她惶惧不敢言,如今失了记忆,整个人却瞧着端庄又亲和,叫她怎能不喜。
她心里想着,脸上悄悄挂了笑,可转眸看向正浅抿热茶的少年时,嘴角又渐渐坠了下去,再度换回了先前的苦闷。
她不理解,脑海里回想起几天前的场景。
彼时这闻姓的玉面公子执剑屹然如苍松,罗袜生尘,一套剑法令人眼花缭乱却招招毙敌,以一敌众救出辛珂的英勇身姿她是见识过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当时险些一并送命,所幸有这少年的出现,心中自然对其千恩万谢,便挽留他暂居王府,言郡主醒后必有重谢。
对方并未推却,可当桃袂抬眸望向他眼中时,漠然与一闪而过的阴戾吓得她有些脊背发抖。
她绞尽脑汁,最终选择化用了东巷雅怀楼的那说书先生讲过的一句话叹道:俊则俊矣,不好相与。
可如今——
玄衣少年有些懒洋洋地倚着圈椅扶手,面上端的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友善微笑,毫不避讳地将目光落在面前脸色无澜的辛珂身上。
桃袂只觉得,便是将两人状态对换,她也更有可能觅得一丝合理的心安。
顶着对面叫人难以忽略的灼热目光,辛珂终于还是放下了端详许久的铜镜。
她本试图通过对目前容貌的认知使自己更快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可当抬头对上面前少年的目光时,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涌起些恍然,仔细往那情绪探去,发现尽是虚无的不安。
“闻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像是察觉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亦或是语气里的一丝不自然,少年脸上的笑容显出些玩味,他不答反问:“郡主难道无话对在下说?”
“闻公子救我性命,我万分感激,必然重谢,只是现下身体虚弱,不便多谈,公子何事大可直言。”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饶是一旁的桃袂听了也眨眨眼,自觉往旁挪了挪,准备给少年让出条离开的路。
却见他似是悦极般轻笑一声,以手抵颊撑在微屈起的膝上,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与辛珂的距离。
隔得近了,辛珂不免被他过人的容貌所惊艳,桃花眼勾人,此刻却含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仿佛要吸引人就此沉溺进去。
心下骤起戒惕,她冷了神色,不仅因那少年笑容未至眼底,更是因他眸中幽潭下蕴隐的郁结阴鸷如将至未至的风暴般令她心生惮畏。
他像是在喟叹,语气却染上古怪至极的笑意:
“在下无事,只是颇为心伤。”
“为何?”
“只因郡主,未尝过问我名姓。”
不待辛珂反应,他径自开了口,声音缱绻又好似满怀期许:
“我名,闻琏。郡主亦可称我表字,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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