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谈
回府的路像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即便顶着件不薄的披风，身上挂着湿透衣物的辛珂还是一路抑制着牙齿冷得像打颤的冲动。
她默默转了身子背对闻琏，避免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这般模样，就这么一路捱到了马车抵达府上。
不出所料面对的是桃袂面容失色的一番连问，辛珂只觉得脑子颇有些昏昏沉沉。小侍女扶着她往府内走，嘴上却还是数落个不停，她笑了笑道：
“备桶热水吧，我想先沐浴。”
桃袂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奴婢这便去。”
丫鬟们的动作都是极快的，不多时辛珂便已如愿躺进了浴桶之中，漂浮着花瓣的水面升腾热气，白皙藕臂也在这氤氲水息中泛起一层浅浅的粉嫩。
辛珂默默感慨，这位郡主倒真是生得极好，想必母亲也是位有着倾国之色的美人。
王府之事她算不上十分了解，所知晓的内容一部分来自桃袂，另一部分，便是因这素来名声在外的原身父亲，当今圣上的长兄崇王。
只可惜这位亲王七年前殁于东虞与大夏的一场交锋，而辛珂的母亲又早已过世多年，这样一来，偌大的王府便只留了辛珂一人与底下的仆从们。
她轻叹一口气，如此看来，原身倒也是个身世浮沉之人，便不难理解那元乾帝为何如今对她这般宠爱了。
只是每当思索起来，总觉得其中之事有哪一环出了差错，或许是意识也被这热腾腾的水浸泡得迷离了，想要细细深究时，却又有如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令她思路眩晕。
想来想去，终归是别家之事，辛珂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再度让思绪放空。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知自己正置身于何处，一片虚无中，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
无尽的黑暗。
她眯起眼眸向前望，墨黑深处缀着一抹艳红，那是一个女孩屈膝蹲在地上的身影。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般，她径直朝前方走去，终于停在了那人身畔不远处。她低头向下俯视，余光却瞥见自己绛红的裙袂。
她竟与这女孩穿得一模一样。
女孩仰起头，露出一张面色惨白的脸，一张，与她现在毫无二致的脸。
不，应该说，这女孩才是辛珂本人。
“你就是那占了我身体的蠢货？”
她脸上明明残留着泪痕，却是扬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杏眼无神又空洞地睁着。
“你早应死在那场火里啊。”
女孩缓缓起身，轻抚着她面颊，在她耳边呵气如兰，“不过没关系，你瞧瞧你身边，可是藏了个怪物呢，他那么恨我，你便代我再死上一次罢，也算是，占用本郡主身体的代价了。”
她笑得开心极了，声音如利刃直剜人心：
“你可得争取，活得久点啊。”
少年将手搭上门框，过了半刻，又再度无声放下。
步过前院，撞见恰巧提着食盒经过的桃袂。
“闻公子？”小侍女见他从此处走出，面露惊讶，试探着出声问：“您是来找郡主的吗？她此刻正沐浴着，您不如晚些再来或者，我替您传个话？”
“无妨，不是要紧事。”闻琏面沉如水，目光不经意落在那侍女手中的食盒上。
桃袂一愣，随即带着笑颜道：“您在看这个？这是宫里过来的婆婆亲手做的糕点，还有羹汤，郡主晚间回府还未曾用膳，奴婢便先去厨房热热。”
闻琏轻轻笑了，说：“姑娘还是早些去瞧瞧您家郡主，怕是已睡得不省人事了。”
小侍女笑容凝了凝，疾步向院内跑去了。闻琏也未再作停留，抬步离开了此地。
行至府中一偏僻之处，他朝着无人四下冷声道：“出来。”
有衣袍翻动之声，来人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屈着单膝跪在一边。
“公子。”
“戚翊。”闻琏笑着喊他，“幸亏你出来得早，否则可没命跪在这儿了。”
那人身形一僵，却也知他并非是在开玩笑，只因那人眼中不愉之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属下知错。”
“又是何事？”闻琏轻掸衣袖，语气悠悠。
“主上让您即刻回去。”
“怎么？”闻琏含着笑意的眸里有寒芒闪动，“姑姑不是一向想得到那破玉，我正替她寻着，怎又突然唤我回去？”
戚翊面色复杂：“公子何必停留于此，这本是卫”
“够了。”闻琏一把拎起他衣襟，语气阴沉，“有没有人教过你，作为属下应有的自觉？”
戚翊面色挫然如灰，终是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只是神情却仍是有些难看。
“此事不必再议，你回去和她说，就讲”闻琏抿起唇无声微笑，“侄儿我，有心愿未了。”
人影翻过院墙消失在黑夜里。
疏朗夜空悬着轮弯月，蔓延着似是亘古未变的死寂般的静谧。
今夜他本欲去试探那少女一番，可直到走至门前时，近日里心中所有的疑虑似乎悉数化成了满腔犹疑，始终无法令他再踏出一步。
陌生得不似他自己。
“郡主！郡主醒醒！”
一阵呼喊终是将辛珂从那令人胆寒的梦境里扯了出来，意识回归时，她才发现浴桶中的水已然凉透了。
面前是桃袂焦急的脸庞，小侍女担忧地望着她道：“郡主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而且怎么也叫不醒，真是吓坏奴婢了！”
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被她口中的的郡主本人给魇住了，辛珂无力扬起一抹笑容，却突然发觉原本晕乎的脑袋此刻甚至有些隐隐作痛起来。
桃袂伸手抚上她额头，惊呼：“好烫！”
“都怪奴婢，没能早点发现郡主”她语气自责，愁绪如麻。
“不必自怨，是我没能早点出浴，才染了寒气。”辛珂摇摇头，安慰着桃袂，脑海中却再度浮现原主那怨毒的笑意。
梦境中，那人倚在她身侧，神色似喜似愤，而她却只能如同死物一般，一动不动，半句话也说不出。
她说自己身边有个要她命的怪物，她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辛珂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看着面前确是真心实意在为她痛心的侍女，她微微出了神。
这样性子的人，以前又是怎么与那人相处的呢？
手中捧着碗精心熬制的热姜汤，辛珂小抿一口，稍显辛辣又回温的感觉淌过喉间，终是令身子多了些暖意。
桃袂瞧见她喝下一口，眉欢眼笑道：“郡主别看这姜汤味道稍微刺激了些，驱寒效果可好着呢，往昔小弟染了风寒，奴婢都会给他熬上这碗汤，只要喝下就一定能有效果。”
辛珂问：“你还有个弟弟？”
“啊对，不过年龄尚小，仍在家乡那边的书院学习。”
似是不愿再继续说，又担心辛珂刨根问底，便立刻转了话头，皱起眉头道：“还不知郡主今日回府时为何是那副模样？”
辛珂将自己救下三皇子的经历述说了一遍，却是下意识隐去了闻琏当时意欲阻止一事。
末了，知晓了大概的桃袂笑嘻嘻道：“如此一来，连三皇子也要对郡主改观了。”
“这小孩儿以往也讨厌我？”虽然早已有所猜测，辛珂还是有些讶然。
既然这裴宣对她印象并不好，白日里他那生母尹贵妃为何又是一副极为交好的模样，甚至还言三皇子也想念她这堂姐。
越想越是不对，却听桃袂打着哈哈道：“郡主言重了，三皇子还是小孩心性，对您何来什么讨不讨厌之说？”
默了默，辛珂又问：“桃袂，你可知皇室最近在寻什么玉璧？”
“郡主说的可是皎云玉？”
她也不知这玉璧还有名姓，答道：“或许就是它。”
“这皎云玉是咱们东虞多年供奉于皇室的圣玉，听说由那善使医蛊的古城潜月上供，素来有护国佑民的美名。”桃袂侃侃而谈，兴致却是不甚高。
“一块玉竟有如此功效？”辛珂有些吃惊，却是她所言中的潜月城更感兴趣，当年在大夏之时倒也曾听说过这座神秘的古城，她甚至有些觉得自己对它的印象并不仅仅停留在“听说”的程度，可当仔细回想时，又确实找不到任何有关的记忆。
“这种说法可较之怪力乱神之事，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罢了。”桃袂的语气却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辛珂闻言愣愣地眨了眨眼，似是没能适应她语气的突然变化。
桃袂扑哧一声笑了：“郡主莫慌，奴婢只是在模仿那雅怀楼的说书先生，上次听他谈起玉璧之事，只觉说得十分在理。”
辛珂心虚扶额，较之怪力乱神那她这个情况倒是有必要信一信了
“不过郡主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辛珂并不欲太早告知自己已被拉进调查此玉失窃一事，随意着说道：“无他，只是今日进宫瞧见陛下因此事颇为伤神，所以心下好奇罢了。”
桃袂忽然有些神秘地放低了声音，道：“其实自那皎云玉美名传播开来后，普天之下倒从未有人知晓其是何模样，坊间不少人猜测着，或许这玉根本就不存在呢！”
辛珂听得心下一惊，却又见桃袂讪讪笑了：“不过这也只是奴婢道听途说而来，事实到底如何，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
“这玉若是真有如此神奇，当初潜月城又怎会甘愿拱手让给他国？”
“郡主不知，进贡玉璧的当日，潜月满城覆灭。”
她只知潜月城覆亡于□□年前的某个夜晚，却不知里头竟有这么个渗人的巧合，辛珂顾着震惊，忽略了一旁桃袂的面色不虞。
“竟会如此”
“郡主觉得他们愚蠢吗？”桃袂声音中蕴着难明之意，“本来可以争取之事，却愚蠢地甘愿让步给别人。”
“你”
桃袂出言打断，笑道：“郡主莫要胡乱猜测，奴婢所知不过皆是来源于东巷那边的酒楼，那说书先生讲得别提多精彩了。”
后面辛珂仍是听着侍女绘声绘色讲述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可心里却像沉了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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