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子
东虞地处南部，冬日里白天阳光仍很充足，临近傍晚气温却又骤降下来。
有凛风拂过面颊，本来身处地龙烧得正旺的殿内时辛珂还觉得稍热，此时只恨自己出门前没让桃袂备上件披风。
回头看看闻琏，那人凝着眸并不欲理睬她，面上只剩下毫无表情的漠然。
接送的车马还停在宫外，辛珂踩上覆霜地砖向前走，二人一前一后隔了甚远。
她径自走着，仍不忘四下打量这宫中造景，午间甫一踏入便如感春至的暖融融氛围此时因走得远了，终于现出些原本应有的冷意。隔着几株梅叶冬青，她忽地瞥见远处偏僻小湖的湖面上，似是有个半高人影久立未动。
辛珂无声走近了些，想要看清是何人，结果瞧见那是个十余岁的小男孩，衣着华贵，面色有惧地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竟是双脚都踩在湖面的一片薄冰上。
宫内其余的湖泊皆是人为化了冰，只有此处大抵是人际少至，连岸边的枯草也窜得比别处高，并不牢固的冰面因负担过重裂成了几大片，眼见着那男孩站在其中一片上不受控制地往湖心处漂。
辛珂大惊，这男孩也不知是谁宫里的，竟会在此处陷入险境，周围甚至连个跟随的宫仆都无。来不及再多想，她提起裙襦边准备越过深可没足的草丛向岸边去。
衣袖蓦地被一把拽住，她回过头，见闻琏直直盯着她：“你想干什么？”
“你看不见？他要掉下去了！”
闻琏仍是未放手，语气却罕见地多了些疑惑：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明知故问，你这人”辛珂气急，使出蛮力挣脱开，道，“我管他是谁，你不救也别拦着我！”
浮在湖面的男孩见她一路小跑过来，惧意闪动的神情染上惊疑。
“你别过来！”他朝辛珂大声喊，神情多的是警惕。
“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等着被淹死吗？”
辛珂嘴上不饶，低头环顾四周，动作飞快地捡起不远处散落的几根短枯枝，她心念一动，扯下腰间衿带，好在长度是够了，便将带端绑上枯枝，借着重力往男孩所在扔去。
“接住！”
木枝顺利甩入他怀中，男孩总算是接受了这人确实是来救他的事实，紧紧抓住了衣带一端。
“别慌，抓紧，我拉你过来。”
辛珂一边安抚他道，一边使力向后拉，顺着长度将那翠色衿带一圈圈缠绕在手腕上。
男孩早已面露紧张，卸下的几根枝木也不知往哪搁，只堪堪揣在怀里，履着薄冰，有一两根倏忽落在他脚边，本来精神正高度集中的小孩儿冷不防挪了步子，不料那冰瞬时撑不住了，自中间再度裂开来。
“啊——”
御花园一侧的小道上，裴祉行正与幕僚并肩缓行。
“皎云玉之事一出，城中百姓们的反应倒没有预想中激烈。”祁泽微皱着眉缓缓道，看样子并不能想清其中缘由。
“该燃起的火，总会有人去添柴禾。”
裴祉行抬脚碾碎道边冷而硬的枯叶，声线虽带着笑意也叫人寒栗，
“也不知我这位父皇有没有烤火的份。”
旁人听去已是大逆不道的话，这位太子却是说得流畅，一旁的祁泽同样是神色如常，似是赞同般点了点头。
两人面前迎来一个身着红色宫服的小太监，步履匆匆朝他们身后方向赶着路。
那小太监见是太子，低下头忙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裴祉行抬眸看他一眼，发觉此人是黛璜宫里当值的小邓子，含着笑意问道：“小邓公公，这么着急忙慌是要去哪？”
那小邓子本一副不欲告知的模样，无奈对方是当朝太子，只能陪笑一声道：“嗐，贵妃娘娘念着三皇子殿下，这不，便遣了奴才跑这一趟，怕耽误了事，所以走得急了些。”
太子语气温和：“皇弟性子活泼，想必又不知跑去了哪儿玩乐，公公还是快去的好。”
小邓子闻言又是恭维了一堆，随后便撒开步子飞速朝反方向离开了。
“那个方向……一个小孩儿怎么会跑去那边？”祁泽疑惑着问出了声。
裴祉行轻笑：“去看看便知。”
一声惊叫将辛珂也吓了一跳，她只看见眼前起了水波，男孩整个身子转眼间已坠入湖中。
“抓紧，别松手！”她大声朝前方喊道，使出全身的力气欲将那孩子尽快拖出水面。到底是担心他慌乱中松了衣带，拉至离岸一臂之远时，辛珂往前探出身子，试图用手抓住他。
男孩的挣扎力度却比她想象中还要惊人，察觉到有人正在附近，他疯狂扑腾起水面，求生意识催使着他胡乱用手拽住辛珂衣衫边缘往水下带，手中的衿带混着水波迷了视线，辛珂顿感重心不稳，慌了心神。
完了，该不会救不成人自己也要送在这里？
忽然感觉到有股猛力扯住她后颈处的衣物一拉，熟悉的空气再度回归胸腔时，辛珂咳嗽不止，费力睁开了眼睛。
面前之人的目光冷然又透着复杂。
总算被救起的男孩情况更是好不到哪儿去，无力伏在草地上吐出一滩水来。
她拖着被湖水浸湿大半的身子上前去察看那男孩，身后响起闻琏无不带讽的问句：
“郡主若真有那拉人上岸的力气，一开始怎不直接下水去救？”
辛珂不应声，抬手轻轻拍着男孩的背部助他缓解，那孩子湿漉漉的眸子看她一眼，低低咕哝了句：“多谢……你救我。”
辛珂眯着眼睛笑了：“小屁孩儿，先前还不让我救你来着？”
男孩闻言气鼓着脸，却还是自知理亏地没有反驳。
两人跪坐在草地，画面透着一丝出奇的和谐，闻琏将这景象收入眼中，眼底尽是一片阴冷的晦暗。
“皇子殿下——！”
从旁跑出个小太监，像是被眼前所见吓坏了，哆嗦着声音呼唤着那男孩。
“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啊！您这……您这是落了水？”小太监慌慌张张，转眼又瞧见了一旁的辛珂，脸色顿时显得有些哭丧。
辛珂此时心下已了然，元乾帝子嗣不多，她所知晓的皇子除了裴祉行，面前这年龄尚小的男孩，便应是那尹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裴宣了。
见裴宣只垂着头不愿搭理之状，辛珂率先出了声道：“三皇子并无大碍，落水许是受了惊吓，公公还是先带他回去好生休息吧”
太监小邓子一愣，连忙一个劲儿地答谢：“多谢郡主，奴才这就带殿下回去。”
“你……”裴宣望着她语气迟疑，辛珂等不到下文，疑惑着用眼神无声询问。
“罢了。”小皇子叹了口气，还是乖乖跟着太监走了，只是走几步还不忘回头看看她，直叫辛珂有些哭笑不得。
转过身来，辛珂承认，她现在是有些抗拒面对闻琏的。
再度被他救了一命，想必之后想摆脱就更难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人此时看他的目光却是颇有些古怪。
腰身已然没了衿带的束缚，此时再度起了凉风，隔着湿衣令她骤然起了寒颤。辛珂向下扫了一眼，那衣物湿哒哒沾着身子，叫她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
羞窘一齐漫上，她登时涨红了半张脸。
“你你你你看什么看！”
她急迈碎步绕过他往前走，身后传来少年一声不屑的嗤笑：“郡主是否想得太多？”
辛珂心中痛斥，她可不是想得太多，她是反应得太慢！
视线一黑，自后甩来件披风将她兜头罩住，辛珂彻底失语。
“裹着点，别冻死了。”
出了宫门，府上仆从见到辛珂这幅落汤鸡的模样无一例外地有些吃惊，却并无一人敢出声询问。
闻琏扶着她上车时，辛珂终是没再迟疑，待到稳当入座后，方瞧见这人面色多了些悦意。
虽然多半还是装的。
辛珂紧了紧披风，在一方车厢并不太流通的空气里，似乎还能闻到衣物其上淡淡的沉木香，她不自然咳了咳，闷闷开口：“刚才……多谢你了。”
闻琏挑眉：“郡主谢在下什么？”
辛珂深吸一口气，还是说道：“谢你之前把我从水里拉出来。”
“郡主与其谢我，不如回答在下一个问题。”闻琏幽幽开口。
“什么问题？”
“在下能否知道，郡主为何执意救那三皇子？”
他语气单纯得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奇，可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凛意却暴露了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几分阴郁。
辛珂未曾有所察觉，转过视线倒是极为认真地回答了起来：“救人为何需要理由？只是因为他身陷危险，而我正好有能力罢了。”
“有能力？”闻琏笑了。
辛珂瞪他一眼，道：“我只是没料到那小子居然力气那么大，不过啊，你别看他后来对我态度奇怪，这种小孩儿俱是口是心非，其实可爱着呢，哼哼。”
闻琏不语，只是目光有些出神，末了，眸中终是泛起一丝不带感情的笑意，道：“原来如此啊。”
白衣男子倚着阁边一处栏杆默默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直到看见辛珂被那少年拽出水面，身旁幕僚倒是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呼。
祁泽觉得近来想不通的事情多了不少：“这崇王府的郡主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了？瞧着像是把自己命搭进去了也要救出这三皇子。”
“孤这位堂妹，自从遇了一次刺客，性子倒是变得有趣得紧了。”
他截了王府至宫中的探子，知晓这位郡主妹妹已是失忆之人，却又处处不像失忆之人。
明明更像是，换了个人。
一旁的祁泽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却不似太子这般果决地下了定论，面容惊愕了好半晌，迟迟说不出话。
湖边二人的身影隐在了层层冬青叶片后，裴祉行漫不经心收了视线。
寒风乍起，吹皱了漂浮破碎冰片的湖面。
他手指一下下轻点着栏杆，面上笑意更甚。
往后还会发生什么呢？他也是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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