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卫弦
栾都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东巷那座远近闻名的茶楼了。
据闻这楼由当地一富商投资所建，却不取那招财进宝的吉祥名字，反倒舞文弄墨一番，从前朝诗人的文章中掂出一句“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名曰雅怀楼。
雅怀楼依湖而筑，非但景致优美，平日里也是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世家公子、走卒贩夫、贤士侠客，皆能于此地掏掏钱袋品上几口茶润润嗓子，闲聊半晌八卦再各赴路途。
皇都之地，天子脚下，多的是别人瞧不见的熙来攘往。
午时四刻，一身布衫的说书人如约而至，抚尺一响，堂内阁上大多数人皆是将目光投了过去。楼内大堂却并未完全安静，因此时许多人都噤了声，围桌而坐的两三人声交谈便显得十分清晰起来。
“若是能找到，大富大贵必然指日可待。”
桌旁另一男子衣着不凡，许是哪位臣官府上的少爷，一手拍桌乐呵道：“我已托黔州的友人四下打探这玉璧踪迹，大富大贵又有何，若是真能寻到，本公子仕途那是一片光明，哈哈哈”
同座的其余几人面露歆羡。堂上汇集着各个阶层的百姓民众，有人闻言面有不忿，说：“这玉璧还未找着，便已开始异想天开，世家公子便都是这副德行？”
也有人反驳：“圣上素来看重这皎云玉，如今失窃，多少人上赶着去找？你找不到，便觉着其他人也和你一样？”
“谁知道这玉到底存不存在啊？我可没听谁说见过！”
人群叽叽喳喳争论了起来。
角落的一方桌前，黑衣男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杯壁，面上挂的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与不远处的闹腾氛围格格不入，却也并不显眼。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适时打断了堂下争辩，笑呵呵道：“各位看官聊得如此激烈，不知还有没有兴致听小老儿我讲故事了。”
此人也不是日日都会来到雅怀楼，一些因他专门来此听书的人登时便不乐意了：“阁下几个都别吵了，该是余先生说书的时候了。”
堂内总算是不再有人出声。
那被称为余先生的说书人轻摇折扇，摸了摸白花花的髭须，道：“上回说道崇王与那辛潇夫人，今日见大家所讲，老夫我临时改了主意，便来说说这贡玉至我东虞的潜月城。”
底下有人早已期待地私语起来，角落的卫弦止了动作，抬手提起一旁茶盅，却是满含兴味地直接向桌上倒去一滩。
“潜月城主闻道清与夫人祝云霁年少相爱，两人相敬如宾，并育有一子，名唤沉”
“得了吧老余，少讲这劳什子久远又无趣的情情爱爱。”堂中一壮汉隔着人群打断，抬头灌下一碗酒，转瞬又哈哈乐道，“要我说，讲起这潜月，最有听头的还是上贡皎云玉那天的满城覆灭一事。”
他语气夸张，却仍是有旁的人出声附和。
说书人摇摇头笑了笑，道：“此事小老儿我也不甚了解，怕是说出来各位也听得无趣。”
又有一中年男子出了声，打扮像是常年混迹酒楼的平民看客，语气神神叨叨得很：“我倒是听说啊，是因这潜月城部分城众偷习蛊术，后来不受控制自相残杀，这才灭了城。”
“蛊术？这潜月不是向来研习医术，悬壶济世吗，怎会出了习蛊之人？”
一席话引了周围许多人的注意，众人皆向那男子周围涌去。
“嘘，你们是不知道，这潜月城最开始是医蛊双修，只是后来为了避风头，选择研医避蛊，实则城内还藏有不少研蛊书籍呢。否则当初仅凭善医，又怎能在诸国之外独善其身？”
众人许是觉得此言颇有道理，纷纷再度热议起来。
卫弦手指沾着茶水，反复在桌面上勾勒着几道圆弧，似是觉得不满意，抬掌蓦地抹净了去，他掀起眸，见那说书人轻叹一口气，动作缓慢收拾起了物什准备离开，自己却颇觉无趣，起了身，转手将那杯盏随意朝旁掷去。
说得正起劲的男人只觉忽然一痛，捂着腰间嗷嗷叫了起来。
宣庆门连着漆红宫墙，卫弦停在此处时，远远便望见了一乘装潢精美的马车。
他动作轻盈，一个飞身便已跃进了宫墙内，候在马车旁的侍从似是感到眼前一闪，警惕着望去时，宫道绵长而空阔，何来什么人影，只当是一场幻觉。
卫弦面色舒畅地踱着步子在宫里缓缓走着，一路上竟意外地未遇见什么巡逻之人。
“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稚嫩的男音朝旁传来，他斜眼一望，与那矮他一截的小家伙戒备的目光对上了眼。
他嘴角咧开，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不急不忙行礼道：“见过三皇子，在下是崇王府郡主的贴身侍从。”
裴宣一听，更有些不太待见：“若是侍卫，你怎么不跟着她，反倒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郡主托我找寻一块遗落与此处的帕子，皇子殿下，可有看见？”
“关我什么事”裴宣嘟嘟囔囔，转身欲离。
那厢卫弦却俯下身来直直盯着面前男孩，伸出手去往远处指。
“啊，殿下，我看见了呢。”
裴宣也跟着转过头，视线出果真出现了一方丝帕。
“我也看见了。”
卫弦笑得愉悦：“那殿下，可以替我捡回来吗？”
小男孩眼神空洞，呆呆应了，朝他所指方向走去。
“好”
卫弦望着他步向覆冰湖泊的小小身影，脸上盈着满意的笑容，转眼间便已消失在了此地。
大殿里昏灯沉沉，四面窗牖闭得严实，却并未燃炉，满溢出森冷气息。
女人扶着额边一侧靠坐在软椅上，虽已是半老徐娘的年华，岁月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仍有一副嫩肌如雪的容貌。她似是正闭目养神，眉间却蹙得紧。
闵芊如推门而入时，见此情景，柳眉无声轻皱，似带责备之色。
“霜姨，如儿说过多少次了，天已渐冷，应当要让下人燃起炉火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两旁的熏炉点起，又拾了架上狐裘，往女人身上盖去。
女人倏时已睁开眼，见是她到来，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如儿怎么来了？”
闵芊如柔声叹了口气，道：“只是无事便来看望一下您罢了，卫弦今早也有要事离开了，咱们这谷里倒是突然冷清得很了。”
闻灼霜并未回答，扯出些笑意，撑着坐直了身子，一只手轻搭在闵芊如手背上，似是安抚地拍了拍。
屋外有敲门声传来。
“进来。”
戚翊顶着夜色进了殿，一身风尘不难看出跋涉了许久。
“见过主上。”
闵芊如见状，倒是极为乖顺地轻轻将手抽出，说道：“霜姨还有要事的话，如儿先行告退了。”
倩影不做停留，慢慢退出了殿。
闻灼霜甚是欣慰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面色却渐渐转为冰冷，朝着殿下之人发问：“戚翊，我让你带回的人呢？”
“属下无能，未能劝动公子回谷。”戚翊神色纠结，拱着手恭敬回道。
仿佛早已料到是这种结果，她倒是不甚在意地忽然笑了：“那他可有说些别的？”
“公子还说，他会帮主上寻到玉璧，而且他尚有心愿未了”
闻灼霜像是被逗笑，上挑的眼尾眯成了一条缝，涂得艳红的唇一张一合，低声说：“这种半真半假的话，你是怎么有胆子转述的。”
戚翊额上淌出冷汗，道：“主上息怒。”
“罢了，也怪不了你。”她声音不辨喜怒，“我这侄儿翅膀硬了，姑姑我恐怕也是缚他不住，随他去吧。”
她话锋一转，眯了眼睛又问：“前些时日那大夏灭了国，当时可有何收获？”
“碰见一伙不知来处的鼠辈，失火之事也是他们所为。”
“玉呢？”
戚翊犹犹豫豫着，终是道：“未未能寻到。”
她嗤笑：“是你没寻到，还是他闻琏不愿给？”
“属下属下不知”
“好，好得很！”闻灼霜几乎是气笑了，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戚翊不敢怠慢，立马回道：“公子正留在崇王府上。”
“崇王府？是和那姓辛的郡主一道？”
“正是。”
闻灼霜沉默半晌，像是回忆起来什么，终于克制住了几欲发出的怒火，肃然着语气道：“给卫弦带话，让他寻个机会，杀了那人。”
“那人……可是指崇王府那位郡主？”
“还能有谁？”她轻笑，“小玉儿若是因昔日误了当下，倒是我这做姑姑的不对了。我也十分乐意，先替他斩断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啊。”
“属下遵命。”
闵芊如倚着门框不住喘气，她是从殿外一路飞奔至此处的。
她捂着胸口，那股将要跃出胸腔的跳动之感令她只想呕吐。本来她只是出了殿便准备直接回自己居室的，可当她认出进殿之人正是闻琏往昔的随身随从戚翊时，那双方踏出殿门的脚却怎么也走不动了。
她小心翼翼伏在门边听完了两人的完整对话，心情却不是一个震惊能够形容的。卫弦离开之前她不止一次询问过他是去做何事，却一直未能得到明确回答，她也曾提出想要同去，却更是被一向做事不甚正经的那人严词拒绝了。
方才闻灼霜竟提到让卫弦去杀那王府郡主，而她更在意的却是这郡主与闻琏之间的关系，在她的理解里，闻琏与这郡主之间好似曾有过很深的过往。思及此，闵芊如心内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
她爱慕闻琏多年，可那人前些时日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谷中，连句告别都不愿与她说，如今看来，竟是去奔赴旧识了么？
闵芊如立在阶前，植上叶片露白凝霜，她抬头眺望谷中一方碧蓝的夜空，星子点缀，多年未变，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早已看得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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