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弑父
约莫等了一炷香时间,史昭仪道:“陛下估摸着也该尽兴了,殿下更衣吧。”
我很快换好衣裳,史昭仪递来一支珠花,“本宫宫中婢女皆有,殿下戴着,莫叫人生疑。”
我见其余宫女确实戴着,便随手插在发间。
一路上我低着头,碎步跟在史昭仪身后。
因我不常进宫,太和殿近日又才换了批新宫人,方才守在门口的李顺也被赵和设法提前支走,所以这一路还算顺利,并未有人认出我。
行至殿门口,史昭仪避开宫人小声道:“殿下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我只淡淡道:“昭仪莫要耽搁了,这参汤凉了,只怕惹父皇不悦。”
史昭仪朝我道:“本宫左右是劝过了,日后殿下便是怨,也怨不到本宫头上!”
说着便转身往殿门口走去。
饶是我心中早有准备,进了太和殿还是惊住了,我死死咬住唇,才克制住到嘴的惊呼声。
我从没想到,会在大魏的后宫看到这般不堪入目之景。
一片凌乱的偏殿之中,隔着薄薄的纱雾帷帐,榻上隐约可见四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玉体横陈,或跪或趴地围在父皇身侧。不知父皇低声说了什么,四人衣不蔽体地自榻上爬起,窸窸窣窣穿好衣裳,扭着腰肢自帷帐后一一走出。
四人面上仍带着异样的潮红,见着史昭仪也丝毫不觉难为情,施施然唤她“姐姐”。
史昭仪神色淡然,甚至还笑着与她们打趣了几句。
我皱眉,只觉不堪入耳。
一盏茶功夫,等她们鱼贯而出,史昭仪又媚声唤了几声“陛下”,父皇才摸索着穿了中衣掀开帷帐。
殿中不知燃着什么香,散发着令人昏沉的靡靡香气。我站在史昭仪身旁,每呼吸一口都是莫大的煎熬。
史昭仪却早已习惯,笑盈盈端了参汤递过去,“臣妾不能侍奉,心中有愧,便亲手熬了滋补的参汤,给陛下好好补一补。”
父皇一饮而尽,调笑道:“还是美人待朕体贴,老道的仙丹还剩半颗,朕今日冷落了你,今夜一定补偿!”
史昭仪咯咯笑着,娇羞道:“陛下真坏!忘了臣妾今日不宜了。而且当着侍女这般说,臣妾要羞死了!”
我胃里顿时泛起呕意,竭力忍着,身子还是轻轻晃了晃。
父皇这才注意到我,扫了我一眼,目光钉在我脸上:“你--”
我正要叫“父皇”,父皇却扔了碗,一把推开史昭仪,怔怔朝我走来,“你不是宁愿出家也不要朕么?怎么又扮成宫女来了?”
疑惑间,父皇脸色变的柔和,痴痴看我:“朕还记得,上一次你扮做宫女,是为了你这一次,又要求朕什么?只要你不离开朕,朕都答应你。”
我心沉了沉,忽记起五六岁时有一日,母妃对着铜镜为我梳头,她本就不甚轻柔,梳着梳着扯疼我鬓角的发,恶狠狠道:“你这样像那个贱人!你父皇便是不喜欢你,也总归不会太冷落你。”
长大后我几次听宫人私下交头接耳,说父皇年轻时曾经很喜欢我的姨母,可我姨母有心上人,她的心上人是个侍卫,被父皇借故处死,死后尸体扔在乱葬岗,不许任何人为他收尸。
父皇以为这样就能够得到姨母,可是姨母宁折不弯,宁愿落发出家,也不肯入宫做他的妃子。
我的母妃因为这段过往,一直心存介怀,挨到我七岁那年,终于抑郁而亡。
后来父皇带回来的美人里,偶有一两个与我有些相像,宫人时不时会议论,淑母妃便极严厉地责罚他们,渐渐也就无人提及了。
淑母妃曾暗地里提点过我,我自己也懂事得早,除却必要的晨昏定省,平日极少主动往父皇身边凑。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另一个人。我讨厌这种感觉,甚至隐隐害怕。
父皇待我也很是奇怪,他极少见我,却不曾短缺我什么,甚至于哪个妃子抚养我,都要我自己选择。
在我及笄前,他便着手为我修建长公主府,而我搬进去不到一年,他又命我和亲。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父皇待我到底是好是坏。
看着眼前的父皇,我只觉陌生至极,恐惧至极,厌恶至极。我猜测父皇的丹药有致幻的作用,因他方才唤史昭仪“美人”。
一个妄想长生的皇帝,居然这般服食丹药纵欲,一面幻想不老不死,一面却肆意挥霍自己的身体,岂不可笑么?或许帝王都这般贪婪,什么都有,却什么都不珍惜,还贪心到旁人的东西也要夺走。
我往后退了半步,提醒道:“父皇,我是予儿。”
父皇古怪地盯着我,也不知听没听懂,原本离他不远的史美人笑着上前:“陛下许是看错了,长公”
父皇立即寒了脸,朝她呵斥:“朕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滚!”
史美人吓得一缩,看了看我,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父皇转而看向我:“你过来,来朕身边。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只楚相明白朕,楚相说你定会回来的…你瞧你还戴着朕送你的珠花,朕就知道,你终究放不下朕。”
我从未见父皇用这样的语气同人讲话,瞧着他一脸的卑微深情,全无半分帝王威严,我像是遭到雷击,浑身僵硬,动也动不了。楚相、珠花、还有这一身的宫装…火光电石间我脑中闪过极可怕的念头。
史昭仪设计处死陈氏时,我与李智都曾疑心过,她背靠楚相,想要悄无声息了结陈氏并非难事,为何非要绕这么大的弯子,拿那些乞丐做文章。
此刻我终于想明白,是为了引我上钩,叫我信任史昭仪,好今日由着史昭仪摆布,被父皇错认成姨母…
天子染指嫡亲的长公主,这样一桩惊天丑闻,足以令父皇名声扫地,而我,更无颜苟活于世。
非但父皇与我,楚相隐忍多年,只怕整个萧氏,乃至萧氏江山,皆是他要报复的。
在他的计划中,先与萧观联手除掉萧衍,令父皇与我身败名裂,萧观难堪大任,即便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他的傀儡,到时他挟天子以令天下,轻易便将萧氏江山掌控在掌中。
楚相要的,是整个萧氏的覆灭。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害得竟然是自己的骨肉,他下手毒辣不留余地,如今亦遭反噬,被困府中。
仿佛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我忽然觉得恐惧,浑身发颤,有种想要逃开的冲动。但我不能退缩,我若走了,那送往冀州的密诏,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求父皇饶了”我刚一开口,父皇浑浊的眼珠滚动了两下。
他似乎清醒了些,森森道:“你竟敢为他求情?朕就知道你们一个个狼子野心!太子,晋王,信王,哪一个不虎视眈眈朕的龙椅!朕日防夜防,心力交瘁!既然如此,朕倒不如让他们兄弟几人黄泉路上作伴!”
我一阵恶寒,冷汗淋淋,“请父皇明察,楚相心怀叵测,江城谣言便是他散播,为的是陷害晋王!父皇莫要被他欺瞒,日后”
尚未说完,父皇眼神再度涣散起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手背青筋毕现,“没有人能欺瞒朕!你今日又要为谁求情?那个莽夫,朕杀便杀了!朕是天子,哪一点比不过一个侍卫!偏偏你瞎了眼”
说着松了松手上的力道,摸摸我的脸,神经质道:“你莫跟朕置气,你姐姐求着朕朕才叫她留在宫里,她不过是你的影子,半分也不及你!朕的心中除皇位,便只有你!你要相信朕。”
突如其来的触碰使我心生厌恶,奈何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我拼命挣扎,好不容易他松了松手,我如搁浅的鱼大口汲气。
殿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陛下——”李顺不敢进来,只在门口通报。
父皇顿了顿,冷冷朝殿门口呵斥道:“何事?”
李顺声音战战兢兢:“回陛下,是晋王方才冀州来报,晨起时幽禁晋王的别院不知怎的起了火,火势太过凶猛,晋王殿下”
萧衍我脑中一阵空白,只见父皇瞥我一眼,淡然问:“尸体可验明?”
“验过,尸体被房梁砸中,面目全非,但配剑与各处伤口都对的上,是晋王殿下无疑。”
我僵在原地,仅存的侥幸如数破灭。
耳畔传来父皇淡漠的声音,“死便死了,昭告天下便是。”
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死便死了,仿佛死掉的不是他的皇子,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是啊,蝼蚁。
世间苍生,于他又何尝不是蝼蚁?
我像看陌生人一般盯着父皇。
察觉我的目光,他忽而愤怒:“连你也这般看朕?”
我却没有了畏惧,脑中只一个念头,萧衍死了,他死了…
我从没有哪一刻这般痛恨自己。
倘若那日我不去管郑氏北上,与他一走了之,如今便不至天人永隔。又或者他出征前夜,我不曾叮嘱他顾着大魏百姓,便也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是我害了萧衍!
我眼眶干涩,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塞了一把干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冰凉的泪无意识地自眼角滚落。
我的反应似乎激怒了父皇,他本就扼着我的喉咙,此刻更是恶狠狠朝我扑过来,撕扯着我的衣裳,怒吼道:“你竟敢为他掉眼泪!朕是天子,朕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负了朕,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眼前扭曲的脸,觉得一切都在远去,耳畔只有一句“朕要谁死谁就得死”无限重复着。
所以那场火,是他命人放的?所以在听到萧衍死去时,他才这般淡然?或者还很欣慰吧!又一个皇权路上的绊脚石除掉了!一个不忠的皇子死于火灾,总比被天子诛杀要省事得多!天子的威严亦不会遭人诟病,他又可以高枕无忧做他的帝王梦了!
我眼前浮光掠影般涌过许多人。
一会儿是兄长,他抱了抱年幼的我,哀伤道:“予儿以后见不着兄长,会不会难过?予儿要是难过,便将兄长记在心中,永远别提起兄长,尤其当着父皇。等予儿长大,便逃离这皇宫,替兄长看看外头的世界。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
一会儿是母妃,她歇斯底里地将我推倒在雪地中,将冰凉的雪砸在我脸上,“你也看不起本宫?是谁将本宫变成这样的?是你的父皇!将来你早晚会后悔!你以为你的母妃是个可怜的疯女人,其实你的父皇才是始作俑者!是刽子手!”
一会儿是萧衍,他坚毅地注视着我,“只要阿姐愿意,待我数月后归来,一场大火,两具死刑犯尸体,便可换我与阿姐自由之身,阿姐心悦江南,我便带阿姐隐居水乡。阿姐…可愿意?”
愣怔间他们一一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目狰狞的父皇。
他还在疯了般撕扯我的衣襟,口中咒骂道:“你们都算计朕,你们都该死!除非朕死!否则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没有挣扎,只是悲哀地想,是,除非你死,否则这宫里没完没了都是杀戮和血腥,所有人都如履薄冰,皇子战战兢兢,官员隐忍克制,奸臣笑,忠臣死,王朝日复一日衰败,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你,还妄想着长生丹药?
那么,你便去死吧!为了大魏,为了兄长,为了母妃,为了萧衍…
我在一瞬间发了狠,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眼前的人狠狠挥过去。
顷刻间,父皇瞪着眼睛,捂住脖子死死看着我。
待他松手,我听到鲜血喷涌的快意声音,仿佛大朵的杜鹃花朝我扑过来,我的眼睛被一片猩红刺得几乎睁不开。
等那血雾散开,我看见父皇张大了嘴,却只吐出一个“你”字,便如一滩烂肉重重倒在地上。
我才意识到我杀了人!杀了我的父皇!
犹记得萧衍说过,杀了人便再也回不去了,他说只要有他在,便不会让我沾上鲜血,可我非但沾了,沾的还是父皇的血!
惊吓,恐惧,快意…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而来,像一张网,密密麻麻将我裹住,逼得我步步后退,床头的帷帐沾染了黏腻的血,我脚底一滑,直直地磕在红木床棱上。
剧痛过后,不知哪里传来钝钝的痛意,有液体温热地自眉心蜿蜒而下,滴落在手背,粘稠而猩红,与地上的血混成一片,肮脏的,罪恶的,不可宽恕的。
我拼尽全力一把扯掉头上的珠花,又自血泊中将那带血的簪子攥在掌中,那是萧衍留给我的,那日他那般随性地斜插在我发间,此刻回想起方觉无限深情。
血源源不断地自额间流出,意识也渐渐溃散,记忆的最后,我仿佛在濒死的绝望中听见萧衍的声音,他急切地唤我“阿姐”,那声音离我那样近,召唤着我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实在太累了,缓缓阖上眼睛。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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