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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新帝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萧衍握着刀,在混乱的战场寸寸往前厮杀,不断有温热的鲜血四面八方溅过来,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手中的刀一刻也不敢停下,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他正后退,忽然间一支长箭自身后射过来,穿过他的肩胛骨。

        他回头,马背上的萧观拉满弓,瞄准他的胸口。

        我拼命求萧观。

        萧观将长箭搭在弓弦上,恨恨道:“阿姐待老三,从来比我亲厚。”

        说完便毫不留情地松手。

        我努力地想要醒过来,好几次快要成功,总有人灌给我苦涩的汤汁,我吞了几口,便无力地昏睡过去。

        渐渐的那汤汁少了些涩味,喂我的人气息熟悉,也很是温柔。

        终于在一场与沈怀安成亲的噩梦中,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我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脑中昏昏沉沉,映入眼帘的是陌生寝殿,殿中弥漫着极浓郁的药味,我浑身无力,强撑着想要起身,才动了动手肘,便觉头痛欲裂。

        这时一个身影走进来,见我醒来手一松,玉碗摔碎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我循声看去,渐渐看清来人,是我的婢女浣纱。

        浣纱朝我扑过来,喜极而泣道:“殿下…殿下醒了!”

        在她的搀扶下我艰难坐起,只是头依旧痛得厉害,我缓了缓,四下环顾着问她:“这是哪里?”

        浣纱微微有些不自在,“回殿下,这里是陛下的上清殿。”

        上清殿?我诧异,“父皇不是住太和殿么?”

        浣纱眼神闪烁,“殿下昏睡了那么久,一定饿了,奴婢去给殿下弄些吃的。”

        说着就要起身,我慌忙拽住她衣袖,“发生了什么事?”

        见她畏畏缩缩,我心中顿有不详预感,促声问她:“今为何年?”

        浣纱小声道:“…征和元年。”

        征和元年?我不过昏睡了一觉,竟已改了年号?我厉声道:“你方才说陛下,陛下是何人?”

        浣纱来不及开口,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身玄衣的帝王风尘仆仆走进来,我微微一怔,眼前的青年眉眼凌厉,与我记忆中出征前的少年全然不同。

        直到看到他衣摆处绣工精湛的五爪金龙,我脑子里嗡的刺痛起来。

        我咬牙忍着,浣纱小声唤了一声“陛下”,便在萧衍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萧衍上前几步,在榻边坐下,朝我疲倦地一笑,温声道:“阿姐醒了。”

        “陛下?”我冷冷看着他。

        萧衍脸色微变,“阿姐…”

        我打断他,“不要叫我阿姐!我问你,父皇呢?”

        萧衍愣了愣,看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犹疑,最终他握了握我的手:“阿姐刚醒来,身子骨还很虚弱,先叫医女为阿姐诊脉……”

        我甩开他的手,忽然间头疼得像要炸开。

        医女不知何时进来,在我的风池穴和印堂穴处施了几针,又为我诊了脉,起身恭敬地朝萧衍道:“回陛下,殿下摔到额头,因头部积了淤血,所以才影响到记忆。依臣之见,有可能是淤血导致记忆错乱,也可能是将某一时间段的记忆遗失了。”

        记忆错乱?记忆遗失?我心中隐约腾起希冀,是我忘了父皇已经崩逝?是我错怪了萧衍?

        我小心翼翼看了萧衍一眼,他正好也看向我,我慌忙移开视线,只听他问医女,“可有法子根治?”

        医女摇头:“臣会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这段时日殿下切记要静养,千万不可再受到刺激。”

        萧衍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即刻去备药。”

        医女走后,萧衍静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姐可还记得上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我一时摸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配合地想了想:“城墙上,阿弟出征的那一日。”

        萧衍脸上闪过转瞬而逝的失望。

        见他愣怔,我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忘了许多事情?我为何会受伤?又为何住在这里?”

        萧衍为我掖了掖被角,看着我道:“医女说阿姐需要静养,这些事以后阿姐慢慢会想起来的。”

        他这般回避,我心沉了沉,生硬道:“那么陛下告诉我,信王如今何在?”

        萧衍顿了顿,“他无事,只是幽禁着。他的家人也都安全。”

        幽禁…我浑身冰冷,脱口道:“那么父皇呢?”

        萧衍看着我,不语。

        我头又开始痛了,我知他不会告诉我,更知新帝登基的前提必然是先帝驾崩,即便我与父皇算不上亲近,甚至更多时候都是带着怨气,怨他待皇祖母冷漠,怨他逼死兄长,怨他将我的母妃当做替身玩偶

        可不管怎样,他终归是我的至亲,我竟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

        萧衍的含糊其辞亦是让我生疑,父皇对帝位看得极重,自兄长之事后,便闭口不提立储,萧衍初登基便拘禁萧观,我基本可以断定,他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木已成舟,加之萧衍有心隐瞒,我问也无用,索性背过身子,盯着床榻上的花雕,语气生硬道:“我累了,陛下先出去吧。”

        我预备等他走了再想法子打听萧观幽禁在何处,这些见不得光之事,萧衍一定会叫宫人瞒着我,又或者知道的宫人都已被处决,留下来的要么一无所知,要么是他的亲信。只有见到萧观,我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了一会儿并未听到脚步声,我转过身,萧衍仍坐着,以一种我捉摸不透的复杂眼神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好在浣纱端了粥进来,哪知我刚松口气,就听萧衍朝浣纱道:“粥给朕,你去门口守着。”

        浣纱自然不敢抗旨,忧心忡忡地看我一眼,便又出去了。

        萧衍端着粥,舀了一勺送到我唇畔,“我叫人晾温了,阿姐尝尝。”

        我抗拒地别过头,又怕惹怒萧衍,尽量克制地补了句不饿。

        萧衍竟耐心道:“阿姐不吃饭,哪有力气打听萧观关在何处?”

        他竟猜到我的心思,大有我不吃他便不离开之意,我只得道:“我自己来。”

        萧衍将碗递给我,静静坐在一旁注视着我,等我吃完,终于起身道:“阿姐好好静养几日,这几日什么也不要想,也无须问,等养好身子,阿姐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如实告知。”

        我根本不信他的话,他在边塞磨砺了三年,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和无所不用的雷霆手段,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人。

        更可怖的是,或许我一开始便看错了他,幼时他装作孱弱,使得父皇对他掉以轻心,之后他借着我的和亲,演了一出姐弟情深的戏码,得以手握兵权,而我竟然选择信任他,为了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如今想来,我简直是大魏的罪人!

        萧衍离开后,我吃力地从榻上坐起来,尝试一步步往出走,听到动静,门口守着的浣纱立即进来扶我,莲香也跟进来,默默收拾了地上摔碎的玉碗。

        从前我与莲香很是亲近,如今大约得了萧衍吩咐,除了朝我行礼,我问什么她一概不回复。

        等莲香走开,我一步步挪到铜镜前,见额间缠着厚厚的白布,伸手摸了摸,痛意针扎般的传来,我问浣纱:“我是怎样摔伤的?”

        浣纱摇头:“奴婢也不知,数月前殿下进宫面圣,之后就摔着了。”

        原来我竟昏睡了一个月,更重要的是,我竟见过父皇!

        我又问:“当时除了父皇还有谁在?”

        浣纱很是害怕,畏畏缩缩道:“奴婢真的不知,要是陛下知道奴婢跟殿下说这些…”

        我叹口气,“好了,本宫不问了,怎不见赵和?——这个总可以问吧?”

        浣纱脸色好转了些,低声道:“陛下初登基,需要人手,便将赵公公调至司礼监做掌印,赵公公本不愿意,奈何陛下执意坚持。陛下对他委以重任,交给他许多事,他这几日怕是没空过来。还有李智,也已经在内阁就职了。”

        我想了想:“李智是谁?”

        浣纱惊讶地看我一眼,立即牢牢闭嘴。

        看来我实在忘了许多事,就连手腕上多出的镯子,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我摸着腕上冰凉的玉,“这镯子哪里来的?”

        这下浣纱没有回避,古怪地看我一眼:“两个多月前奴婢也曾问殿下,殿下说是夜里失眠从箱子里翻出来的。”

        我:“…”

        浣纱道:“奴婢知道殿下骗奴婢的,殿下不愿说,奴婢也没再追问,奴婢猜可能是沈大人送的。”

        我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难道在我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与沈怀安走的很近?可我记得我明明跟良妃娘娘拒绝过沈怀安。

        想到良妃娘娘,我忙问浣纱:“良妃娘娘如今应是太妃了?”

        浣纱神色复杂:“殿下又忘了,良妃娘娘两个多月前便是沈大人帮着料理的丧事,那时先帝还在。至于其余太妃,陛下皆安顿在宁寿宫。”

        竟连良妃娘娘也不在了,我很有些难过,幸而丧事是沈怀安帮着料理,礼部那帮人贯会拜高踩低,良妃娘娘膝下无子,他们免不了懈怠。

        我呆呆看着腕上的镯子,一想到可能是沈怀安送的,莫名觉得有些刺眼,便伸手要撸下来,不知是不是躺久了,我竟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浣纱惊讶道:“殿下不是很宝贝这镯子么,怎的要取下来?”

        很宝贝?我思索了下,那便暂且留着吧。

        我在殿中走了几圈,觉得有些乏了,便回到榻上躺着,我问浣纱:“为何本宫不住在长公主府,而是在这上清殿?”

        本以为问不出什么,没想到浣纱忿忿道:“都是因为清歌!亏奴婢还叫她姐姐!信王殿下不要她,是殿下收留了她!殿下待她那样好,她却要害殿下!她将毒药藏在指甲里,给殿下喂药时偷偷下毒!要是再晚发现的话,殿下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如今她被陛下关进慎刑司,也是罪有应得!”

        见我愣着,浣纱恍然,小心翼翼道:“殿下是不是也不记得清歌了?”

        我点头,想到昏睡时药中的涩味,又问:“是谁发现她给我下毒?”

        浣纱道:“是陛下,陛下每日都会去长公主府探望殿下,因殿下迟迟未醒来,那日陛下带了医女,清歌正给殿下喂药,被医女察觉药不对,陛下立即彻查了府上,一开始清歌抵死不认,后来去了慎刑司才肯招,说是…”

        我蹙眉:“是什么?”

        浣纱道:“是…信王殿下指使她的…她本就是信王殿下安插在殿下身旁的细作!”

        我头又开始隐隐疼了,我不相信萧观会害我,我问浣纱:“信王招了吗?”

        浣纱撇撇嘴,振振有词:“信王殿下又不傻,他才不会招,否则陛下一定饶不了他。”

        “”我皱眉,“可他为何要害我?”

        浣纱想了想:“大约是殿下帮了晋…帮了陛下,所以信王殿下怀恨在心吧?”

        我心沉了沉。

        难道我曾帮着萧衍夺嫡?怎会?且不说我知道他的身世…一想到萧衍的身世,我就觉得自己是大魏的罪人!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口,使我喘不过气,我追问浣纱:“我帮了陛下什么?”

        浣纱看了看我,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殿下昏迷前几日,先帝将陛下幽禁在冀州,还下了一道密诏,殿下求过楚相,似乎也不顶用,殿下只好进宫去求先帝,不知怎么就伤到了…殿下不要再问了,奴婢知道的真的只有这些!陛下处死了先帝身旁的好些宫人,而且下令不准提任何跟先帝有关的事,奴婢真的很害怕!”

        见她满脸惊惧,我忙安慰她:“好、好,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太过忧心,我定不会让陛下伤害你。”

        见浣纱仍有些惶惶,我便推脱饿了,打发她去给我弄些吃的。

        浣纱离开后,我理了理思绪:我昏迷了一个月,在我昏迷前萧衍被父皇幽禁在冀州,我求过楚相,楚相自然不肯帮我,我只好进宫求父皇,后来不知怎的伤了脑袋,父皇也不知怎的崩逝,萧衍借此机会登基,还幽禁了萧观。

        看样子我势必要见萧观一面,我根本不相信他会给我下毒,就算我为萧衍求情又怎样?我曾养在淑母妃膝下,本就与萧衍亲近,萧观又岂会因此恨我至此?何况即便我死了,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忽而反应过来,我头上的伤和父皇的死一定有某种联系?会不会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所以才会有人给我下药杀我灭口?可不是萧观,更不是萧衍,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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