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眉弯
“奴才在此提前恭贺贝勒爷生辰！”
四阿哥对我拦下他一举并无意外，一反常态地问：“没有贺礼吗？”
如果这话出自佑礼，我定会大骂他一句厚脸皮，听四阿哥这么一说，竟觉得话里含了些生疏的味道。
摇摇头撇去不好的想法，我拿出绣了一个月的作品，骄傲道：“奴才怎么会少了给您的贺礼？”
他接下仔细一看，带着笑地问：“你怕那天遇不上我？”
如果我没有把握能在生辰当天将礼物送到，那就必须提前下足功夫。从徐公公那里得知四阿哥今天会来，我早早地候在必经之路，为的就是拦下他这尊寿星。
“贝勒爷生辰那日想必忙碌得很，如何顾及得上奴才？”
“这倒是实话，你想的也还清楚。”他直视我的眼睛，另问，“是不是有什么想要问我？”
被他看破小心思，我摆起笑脸问：“贝勒爷是否知道阿古达木殿下和阿木尔格格要来京城了？”
这个消息我直到昨天才知道。小德子享有一手最新资讯，明知我与阿古达木走得近，却小气地不告诉我内情，气得我当场没把他痛扁一顿。
阿古达木不远千里亲自送阿木尔来京，目的只有一个——联姻。
此番联姻是皇上在草原时便和札萨克商量好的，本打算回宫后就着手准备婚事，偏遇上太后崩逝，这门亲事须往后推迟两年。皇上不忍十阿哥与阿木尔相距甚远，特准阿木尔提前进京，适应京城生活。
他微点头道：“我知道一点。”
虽然他们还在路上，可我已经开始关心他们在京城的住处。
“那贝勒爷可知道殿下与格格会下榻在何处？”
“你又不能出去见他们，知道这个有何用？”
“奴才就是好奇，没别的想法。”
“霜下杰。”他盯着那张绣帕，良久后问，“你认为我喜欢菊花？”
他是何喜好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一个如菊花青松般高洁而立的君子。正因如此，我才决定送他一张绣满金菊的手帕，简素小巧。
“贝勒爷分明知道奴才的意思，又何须奴才回答？”我莞尔一笑。
他看了看我，淡然而笑：“许久不见，你的口才长进不少。”
“这都是托贝勒爷的福，奴才感激不尽。”
此话绝非奉承，而是出自真心。四阿哥于我如若兄长，迷茫悲恸时的一句慰藉，彷徨不定时的一记忠告。有太多太多值得我感谢，而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声谢谢。
看到他目光里的讶异，我略是感动地道：“不过是说了句谢谢，贝勒爷为何如此大的反应，倒像是奴才不该说似的。”
“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他悄无声息地移开目光，恢复那惯常冷淡的语气，“若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原来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默契，无须言语便能意会对方的心意。上天眷顾，我找到了那丝缘分，只是那与我相知的人不是意想中的佑礼，而是疏离的四贝勒佑祺。
平淡地过了半个多月，皇宫终于迎来一波小高潮，阿古达木和阿木尔已于昨日下午抵京，现暂居于佑礼府上。
今日一早，阿古达木携阿木尔前来观德殿向皇上请安。准备茶水时，我特意备下他们爱喝的奶茶以及一些接近蒙古风味的点心。
我进入偏殿时，皇上正和阿古达木谈笑，他见我进来手指道：“快看看谁来了。”
阿古达木抬头看向我，清澈的双眸顿然一亮，因皇上在场，刻意保持距离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坐在一旁的阿木尔顾不上君臣之礼，笑呵呵来到我跟前，幸而皇上亲和，不曾有怪罪。
待摆放好茶点，我向他们二人行礼，欢欣地笑道：“托殿下与格格的福，奴才近来一切安好。”
“别看她现在这样，起初一听到你们两个要来，不知道有多高兴。”皇上有意揭我的底。
见皇上今日心情不错，我放下心大胆地道：“皇上又在殿下和格格面前说奴才的坏话。”
阿木尔掩嘴一笑，阿古达木扬起嘴角，皇上开怀地笑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去问问当时在场的人，看有谁没见到你那高兴的样子。”
“奴才不敢，皇上说的自然是事实。”替皇上夹了块龙须糖，我笑着介绍，“最近御膳房新来了个陕西的厨子，做的龙须糖味道极好，皇上尝尝。”
皇上轻含入口，点头一笑：“香酥可口，味道确实不错，阿木尔要试试吗？”
“阿木尔谢皇上赏赐。”阿木尔也不推辞，接过我递来的碟盘。
又聊了片刻，皇上稍显疲态地道：“我身体有些不适，你们先退吧。”
送皇上回正殿休憩后，我来到观德殿外与阿古达木他们会合。
“在想什么呢？”见阿古达木远眺着发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上睡下了？”他转过头来。
我点了点头，轻松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每天在这宫里都快憋得没法呼吸了，还好你们来了。”
他连忙查看四周是否有人，无奈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是嫌日子太无聊了。”松一口气，我转而问他，“打算在京城待多久？”
“我这次是送阿木尔过来，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阿木尔在草原自由惯了，以后还要你多多照顾她。”他真诚地向我嘱托。
“你低估了她，也高看了我。如果真有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阿古达木眉头一蹙，神情变得严肃。
“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展颜一笑，想让他放宽心。
“谢谢了，我听说十阿哥有侧福晋吧？”
我昔日在东四所当值时，十阿哥已有一侧一庶两位福晋，此后又纳了一位侧福晋。十阿哥妾室虽多，但品性偏为纯良，想来阿木尔可以很快适应并顺利掌管东四所。
唯一让我担心的是，我与他他拉氏侧福晋的不和，会不会间接影响她们妻妾的和睦？
阿古达木见我没回应，开口问：“在想什么，问你话也不回答。”
“我只是在仔细思考你的问题，你希望阿木尔嫁进皇宫吗？”我郑重地问。
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他轻声一叹：“老实说，我不希望。”
若说阿古达木是草原的雄鹰，那阿木尔便是绽放在巴彦他拉草原最明艳动人的花朵。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广阔无垠的草原孕育了阿木尔自由奔放的性格，这是草原人的天性，可惜有悖于皇宫礼教。紫禁城虽大，却很难容纳阿木尔的豪迈不羁，而这便意味着自嫁入爱新觉罗家的那一日起，昔日的自在快意会步步远离她的天空。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只能尊重。”
瞧见阿古达木的脸庞浮现出少有的愁容，我反倒释然起来。
“阿木尔肯定知道你和札萨克大人的忧虑，她自己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他想了想，也释怀地笑道：“你说的是，是我女儿家心肠了。”
“女儿家又如何，你这可是瞧不起我们女人？”我想要缓解他的情绪。
“我不敢有这个心，光是阿木尔就已经够我对付了，更不要说再加上你。”他终于有了笑容，方才的愁思顾虑荡然无存。
感情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再大的障碍阻险仿佛都不足为惧，不知现实本是如此，还是想象过于美好？
我无法判断阿木尔今后的生活是好是坏，可我始终相信一点，即使爱情再过美满，人还是要多留一步保全自身。
旁观者清，我看得清楚他人的过往，却看不明自己的结局。
日子已近年关，往常这个时候宫里早已忙碌开来，为迎接新年做准备。今年特殊不同往年，新年将至的喜庆之下，皇宫仍是愁云惨淡。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皇上昨日无意间翻阅太后生前的佛经手稿，一时间触物生情不能自已，晚上草草用过宵夜后便睡下。
对我们奴才而言，这依旧是一年一度难得的传统节日，岂有不好好私下庆祝一番的道理？
没有绚烂的焰火作衬，我们只有靠娱乐活动弥补。除了小德子须当值以外，其余人皆是空闲，因此几个人商量好了聚集在耳房斗牌。
我是到了古代才学的斗牌，师从于牌技最好的小德子，画屏和玉簟多少会一点，半夏是一点也不会，只知道偷溜出去玩。
打了好几圈后渐觉无趣，我撂下牌换人上场，躺在一边嗑瓜子养神。
“外面有人找你。”中场休息时，画屏从外面进来对我说。
我放下瓜子问：“这时候了会是谁？”
她使了个眼色，我心照不宣，满心欢喜地赶去约定的地点。
一段时日不见，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老实说，你是不是又变着法子出来的？”见四周无人，我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我就住在这万岁山，哪里需要变着法子出来？”
听出声音不对劲，我急忙松开手后退几步，待估摸清前方是何人，狼狈地一笑：“十一爷，怎么会是您？”
他转过身好笑地问：“你倒说说，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想起方才逾矩暧昧的动作，我羞愧地低头请罪，“刚才奴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请十一爷海涵。”
“你急着要去哪儿，竟把我当成他了？”他故意点破我。
我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面红耳赤地回答：“十一爷多想了，不过是有人找我，我一时没看得清，所以——”
“行了行了，我不打趣你了。”
本以为他就此转移话题，谁知凑近了我笑道：“要不然七哥该要怪我了。”
“十一爷，您就不要再打趣奴才了。”
他呵呵一笑，道明来意：“想着你也许会无聊，所以给你带来点有趣的东西。”
从身后的树下取来几根烟火棒，他故作神秘地道：“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否则少不了一顿骂。”
他还真是贴心，知道今年没有烟火表演，暗地里送我几根过过瘾。
我接过烟火棒，担忧地反问：“十一爷不怕皇上怪罪？”
“你若不说，还会有谁知道？”
“奴才多谢十一爷，不过这烟火棒奴才不能要。”我把烟火棒还给十一阿哥。
“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奴才不喜欢，而是现在用不适宜。”
虽说他是怕我无趣才好心送我几根玩，可若是被他人撞见我私自燃放烟火对太后不敬，不仅我就连他也会牵涉其中。就算没人看见，可人在做天在看，这般行为确是不合礼数，有违道义，难免让我良心不安。
他明白我的顾虑，颔首道：“你倒是考虑得仔细，是我疏忽了。”
“十一爷也是为奴才着想，并非有心冒犯，太后她老人家不会怪罪的。”
“你新年可有什么愿望？”他仰头看向天边的繁星。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奴才不能告诉十一爷。”
“还有这种说辞？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看向他的侧脸，我浅笑着道，“可十一爷您不同，您相信的是自己，自然不会在乎与神灵有关的说辞。”
他回头看我，漆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声音极是轻淡。
“那你信吗？”
“我信却不全信。”
我放远目光，眺望远处明亮的灯火。
“信，为了心安，不信，为了掌握自己。”
“如此看来，我倒是和你在同一阵营了。”一拍我的肩膀，他略笑了笑，“你怎么还在这里，小心等会儿七哥找你的麻烦。”
已然忘记自己还有约会在身，我匆匆和十一阿哥道别，快速赶到约定地点。
经过刚才半路上的乌龙事件，这次我很是小心，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生怕再次抱错人。
还差几步，只听那人闷闷不乐地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刚刚去哪儿了？”
黑夜里我看不清楚前面那人的模样，听到专属于他的沉稳声音后，整个人心安下来。
用力抱住他，我眉欢眼笑地问：“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转过身把我搂在怀里，盯住我生气地道：“不许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想起刚才的场景，我害臊地说不话来，吞吐道：“来的路上遇到十一爷，聊了几句。”
深谙他的脾性，我立即抬起头笑问：“是不是等了很久？都怪我，你等会儿回去记得喝点姜汤，千万别感染了风寒。”
他敲我一个爆栗，直接揭开我谎意的面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什么，想用这个讨好我，你会不会也太没有诚意了？”
明知他在得寸进尺，我仍然配合地献上我至高的诚意，给予他一个爱的亲亲。
他见我给他面子，恢复成老实听话的模样，笑着问我：“今天晚上都干了什么？”
我靠在他怀里，没劲地回道：“还能干什么，我又没活儿干，皇上他早早地睡了。”
“汗阿玛龙体可好？”他莫名起了紧张。
“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亲自去看看？”我扯了扯他背后的辫子，随口笑道，“你该不会和皇上闹翻了吧？”
搁在我肩上的手乍然一紧，他生硬地逃避问题，不置可否地道：“我要是真和汗阿玛闹翻了，哪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不对，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他一定有事瞒我，否则不会急促地避开我深究的眼神。
退出他的怀抱，待离得有一段距离，我抬眸凝视他，意图窥探他深邃眼眸里掩藏的秘密。
“说吧，我做好准备了。”我深呼吸后道。
他迎上我的目光，漂亮的瞳孔闪过一丝忧愁，回避道：“大过年的先别说这些了，你想听我日后再告诉你，行吗？”
“佑礼，你知道我不喜欢藏着掖着。”怕语气过重，我轻柔地一笑，“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
一旦有所察觉，即使事实残忍，我也想要了解清楚，不愿故作糊涂和天真。
他仍是犹豫地不开口，片晌叹着气道：“我确实和汗阿玛起了冲突，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放心。”
每次他一说“你放心”都会无一例外地反作用激起我的疑心，让我寝食难安。
“你知道，我并不是想听这个。”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揪着一件事不放？”他走开几步远，反埋怨起我来，“事实如何有这么重要吗？我既不愿意提，便是你没有听的必要，你又何苦白白受罪！”
他说的没错，我是个一根筋的人，喜欢苦苦揪住一个点，只为听到真相。
“是我自己找罪受，我活该。”
我后退两步，在心里自嘲了几遍后冷下心道：“你回去吧，福晋和孩子还等着你守岁。”
“我想我们需要给对方一个调整的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
走远后，他旋身看了我几眼，接着携风而去，留给我一地萧瑟。
我一直坚信不疑的是，两个人既然选择相守，首要的便是坦诚相待。现实中的恋爱男女，大多因为信任危机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我不是个苛刻的人，也不追求所谓的完美，我并不奢求他对我绝对坦荡，可已经问出口的话，他为何不能诚实地回答？
一个确定的答案真的很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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