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风木含悲
已是回宫的第三日,脑海浮现的仍然是草原的广阔,夜空的灿烂,那些草原美景一一印刻于心,永久难忘。
犹记得回程之日阿古达木送予我的一句话:人生要学会珍惜。
回到古代前,我尚还领会不到珍惜的意义,是这几年的经历改变了我。
人生不过是一眨眼闭眼,又一眨眼闭眼的事,你无法意料你的生命会止于何处,即使意料到了,也多半无力回天。漫漫人生路,我们总会不幸地错过星星,若是学不会珍惜,只怕还会与皎洁的月光擦肩而过。
珍惜这一课,我从皇上身上又领悟到许多。
回宫的前一日九月二十六,太后崩逝于昌华园,享年七十三岁。在返程路上的皇上闻此噩耗,悲痛欲绝地当场晕倒,经太医一番急救才缓慢回过气来。
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额涅,儿子不孝。”
何为不孝?来不及见太后最后一面?或许皇上痛惜的是,陪在太后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还未来得及尽孝,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太后的梓宫暂停放于昌华园正德殿,三日后出殡至万岁山寿皇殿。昨日皇上颁下全国举丧的圣旨,择定观德殿为倚庐,披麻戴孝,已有一日滴水未进。
从万岁山上往南望,偌大的紫禁城被一片凄凉的白色覆盖,似冬日雪景。本还晴好的天空灰蒙蒙的,天地朦胧得像是仅有这一抹清晰的黯淡。
关于太后我知之甚少,只是远远见过几次,谈不上什么感情,顶多是为其生命的流逝而惋惜。从其他宫人的反应来看,太后在皇宫享有极高的声望,他们不是因权威压制勉强而为,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哀悼。得民心者,自然赢得后宫。
这几日王公大臣及八旗命妇陆续祭拜太后,寿皇殿一时人来人往。皇后身先士卒,几乎是日日都来,默含身为仁晖公主自然不会缺席。
某日我经过绵禧殿碰巧遇到默含,她心神不宁,竟然没有发现我。
走快两步来到她面前,我拦住她道:“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万福。”
她起先还没注意,后来察觉不对劲抬起头,见是我勉强一笑:“你回来了。”
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见皇后并不在附近,我低下声问她:“你有没有急事,我想跟你聊聊。”
“我要去散散步,你们在这里等着。”她回头吩咐身后的侍女。
待走远了些,我放下戒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太后死了有些难过。”她深深地叹一口气。
仁晖公主自幼由太后抚养,想来与太后感情极深。即使默含占据了公主的身体,仅与太后共同生活四年,可慈爱祖母的长期关怀,她一定深有触动。离开家人太久,她多少把这份思念移情到了周边的人。
见她心情低落,我也喟然而叹:“太后对你应该不错吧。”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是太后还是我奶奶,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了?”
时间紧迫,我又难得见她一回,不得不打断她直问正题:“这几个月宫里都发生了什么,你仔细告诉我。”
“陷害蓝祁的人已经受到惩罚,实在是痛快!”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想起北巡之前蓝祁的变故,心急地问:“是谁,蓝祁她还好吧?”
“是那个宝贵人害的,具体过程我不清楚,只知道你们走后不久皇后查出了真相,但因为皇上不在,她又怀了孕,所以只是禁了她的足。”
时机不巧,皇上回宫适逢太后崩逝,蓝祁的公道怕是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讨回。还好是为别人所害,否则她和皇上的关系只怕更难维系。
“她现在人还好吗?”
“每天悠闲地当她的婉嫔,不好也不坏。定子和唐七我去见过几次,没受淑妃虐待。”
“她们两个完全不用担心,有唐七在,定子安全得很。”
“唐七要知道你这么表扬她,别说会有多得意。”上下打量我,默含好奇地笑问,“我看你气色不错,是不是在草原发生了好事?”
小命都差点丢在草原,哪有什么好事可言?
“哪有,我走之前之后不是一个样?倒是你,气色是真的不错。”
“因为有你们陪我,我不是一个人。”
她柔和的声音随风吹入耳边,一时间勾起我许久未起的愁绪。
远离从小生活的时代,独在异乡为异客,那份愁情无处排解,便会如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藤蔓,经年累月,爬满你本就倍受创伤的心窗,使你阴暗不见天日。
默含的这四年想必并不顺心。初来时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孤言寡语久了,随之产生四年前公主因故性情大变一说,之后三年再想改变,也是难有成效。好在老天眷顾,她与我们相逢,我们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给予她前行的力量。
突然涌起一种想要拥抱她的冲动,鉴于现在我们的身份犹如云泥,我理智地忍住澎湃的心绪,释然一叹。
“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
在万岁山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已有二十来日。皇上每日待在观德殿,除了必要时召见朝中大臣,其余时候不是抄写佛经,就是静心养坐。倚庐期间,糕点宵夜一律取消,省去我不少事。
难得如此闲暇,我独自一人在观德殿的附近花园散步。
走到一株银杏树旁,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分外明晰,我闻声望去,见到十一阿哥竟在和半夏低声交谈。
对于二人私下见面一事,我心中略有困惑,但出于尊重忍住了探寻的想法转身往回走。
溜走时,人不小心踩到一根树枝,一声清脆的树枝折断声瞬时响起。
我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却被十一阿哥高声叫住。
“檀溦?”
硬着头皮回头,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我佯装意外地问:“十一爷怎么和半夏在一起?”
半夏低头不语,十一阿哥随和地笑道:“我见她在收拾树叶,想起她是你身边的人便过来问问,看她知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朝他身后看去,见半夏手里拿着扫帚,地上确有一堆银杏叶。
“原来是这样,不知十一爷找奴才有何贵干?”
他听出我语气的轻快,耸肩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你这么说,以后我可不敢来了。”
“还有十一爷不敢的事?真是让奴才大开眼界。”我打住笑意,又问,“十一爷一个人?”
“本还有个人,不过可算也可不算数。”他摇起头来。
我正想接话,被人一声抢下。
“十一哥可是在说我的坏话?”
往后一看,印象里稚嫩的十三阿哥如今英俊挺拔,风华正茂。
他踱步走来,忽视我讨好的笑脸,反问十一阿哥:“分明是你一个人先走,现在反倒怪起我来了?”
好久不见,他的个头出落得愈发高,已高出我一个头,也不知从前那个古板的小屁孩有没有改变脾性?
“我有事找她,你应该找她的麻烦。”十一阿哥笑着把矛头引向我。
明知道十三阿哥不喜欢我,他还有心思拿我开涮?
“你少拿别人说事,敢做就不敢当了?”十三阿哥瞥我一眼,迟疑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十三爷好记性,奴才侍奉皇上,十三爷自然见过奴才。”
“看来十一哥你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他回头看向十一阿哥,板起脸来。
他对十一阿哥说过的话……
不是吧,四年前的事他还记得!
十一阿哥不在意地道:“不过是当年的随口之言,你何必认真?”
“罢了,我懒得操心你。”十三阿哥转身走远,不再像四年前那般冲我吹胡子瞪眼。
小三岁尚未成年的弟弟细致入微地关心哥哥,这画面太过美好。
见十三阿哥走远,十一阿哥简单辞别:“若有什么事,我自会来找你,现在先走了。”
落日余晖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徐徐而行,离我渐远。
二十七日已经过去,皇上执意想为太后尽孝二十七个月,遭到一众大臣联名反对,理由无非是西北战事吃紧,望皇上以龙体为重,以大清江山社稷为重。
皇上能有这份孝心,太后九泉之下也可安心,只是若仅为了这份孝心而影响到龙体,想必也不是太后她老人家希望看到的。
经再三斟酌,皇上决定仅着素服,百日过后摆驾回宫。
这意味着我还要在万岁山待上三个月。不是说万岁山不好,而是相比于皇宫,这里空间略小,很难联系上蓝祁她们。默含的只言片语只是个大概,具体是些什么细节,还得我自己一个个细问。
再有一个月是四阿哥的生辰。
三十而立,本该好好庆贺一番,却因尚处于太后的服丧期一切从简。除了救命之恩,四阿哥对我还有好几次帮助。这些年我虽未有所表示,但早已把他的恩情深深铭记,如今也是时候表达谢意。
这几日皇上早出晚归,我得有时间给四阿哥准备礼物。礼物虽小,然一针一线极费时间和精力,我必须每日加班加点,力求以最快的速度绣成作品。
一日,我坐在茶房刺绣,堆满一桌子的丝线。毫无征兆地,皇上突然回到观德殿,我和画屏手忙脚乱地泡茶,赶在皇上坐定之时端上茶盏。
“皇上,喝口茶润润喉吧。”徐公公道。
皇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疲累的面容稍有舒缓,下一瞬抬眸看向我,冷声地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觉察到他语气里的不悦,我连忙跪下回答:“奴才在茶房整理茶叶。”
“茶叶整理得如何了?”
皇上略转动手指,晶莹玉润的扳指在光影下闪现出温和的光彩,衬得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徐司明,看来是你没有好好管教,整理茶叶居然可以整理出彩线!”
皇上声音一冷,徐公公忙跪下请罪:“都是奴才管教无方,还请皇上降罪!”
我着急地低头去找麻烦的根源,翻遍了衣服所有角落,最后在右侧口袋发现了一条垂落在外面的黄色丝线。这是我用来绣菊花的线,分明放在茶房了,怎么会在这里!
“奴才并非有意不敬,还请皇上恕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匆忙低下头认错。
守孝期间,上至帝后妃嫔,下至宫人,皆着素服以示哀思。皇上极为孝敬太后,我此刻彩线在身,有心抑或无意都是对太后的大不敬!
皇上一声轻叹,再说话时怒气已然消退。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只是此事既已发生,还需一个公平的处置。谅你无心为之,我便罚你跪在寿皇殿外。”
见皇上并无怪罪之意,仅是对我施以惩戒,我万般感激地向皇上一拜,悄声退出观德殿。
回茶房放好东西,我来到寿皇殿侧门,毫不犹豫地跪在绵禧殿一旁的石子小路。
虽然我不明白彩线为何会在身上,但这件事的确是我的过失。身为皇上的近身侍女,我的一言一行皆代表乾清宫,有时甚至反映皇上的态度。还好今日是被皇上发现,倘若落入外人眼里,势必遭到唾骂,有损乾清宫宫人的形象。
道理虽是这样,可我现在跪的是石子地,再过会儿膝盖怕是又要作废。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被羞愧冲昏了头脑,浩然正气地不选草地选石子地。
有了上回在草原罚跪的经验,这次我明显应对有当,身体没有预想的疼痛,只是膝盖略有不适。
“姐姐!”
听见半夏的声音,我抬头一笑:“你不是和画屏在一起吗,怎么来这里了?”
“我听小德子说你被皇上罚跪了,姐姐你现在怎么样?”她却带着哭腔。
我奇怪于她的反应,摇头笑道:“不过是罚个跪,你怎么好像比我还难过?”
“我怕姐姐身体会不舒服。”
轻拍她的肩膀,我反安慰她:“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皇上有说罚你跪多久吗?”
“这倒是没说,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叫我。快回去吧,你要再站在这里,我这可就不是罚跪了。”
半夏走后两个时辰,小康子快步走来扶我起身。膝盖自由的那一刻,我对这个世界隐藏的美好又有了新的体会。
待活动好筋骨,我随口一问:“皇上现在何处?”
“皇上已经歇下了,姐姐先回去吧。”
“那好,辛苦你了。”
等我回到茶房,画屏体贴地问:“膝盖疼不疼,要不要抹点药膏?”
自从上次罚跪外加淋雨,又干了好几天重活,膝盖一下子没承受过来,直到这段时间仍时不时地犯疼,有时连走路都成难事。除了恨这副身体弱不禁风,我能做的只有按时涂药,以求渐渐改善病症。
“你放在哪儿了,我自己去拿。”
“你能不能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以后老了病了可别在我面前哭。”她又开始教导我。
我转身坐回炕上,收拾刚才没用完的丝线,狐疑地问:“丝线怎么会在我身上呢?”
画屏拿来药瓶,诧异地问:“你是因为这个才被罚跪的?”
“那你以为是什么?”意识到事有蹊跷,我也低下声音,“徐公公怎么说?”
“他说你是因为行事不小心被皇上责罚,其实真实原因是这个?”她捻起桌上的一根黄色丝线。
我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掀起裤腿抹起药来。画屏心领神会地没再多问,坐到另一边帮我整理丝线。
门外响起一阵疾快的脚步声,半夏激动地跑进来说:“姐姐你回来了!”
年轻就是好,无论做什么都饱含精力,好像永远也用不完似的。有时候看到半夏,会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单纯而有活力。
“每天看了你在跟前转来转去,眼花得很。”画屏开玩笑道。
半夏嘟嘴道:“画屏姐姐就是嫌我烦。”
“她那性子,见了谁不会烦?”我瞥了眼画屏,放下药瓶道,“别说你,就是我也会被她嫌弃个半死。”
半夏听后笑出声来,画屏白我一眼,做起一副不跟小人斗的清高姿态。
少了斗嘴的伴,我自觉地安静下来继续刺绣。
“姐姐你在绣什么?”
我指着绣了一大半的菊花,微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半夏凑近了端详几眼,也不回答便飞快地跑走,任画屏怎么叫都不回应。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菊花的坚贞挺秀,初春的迎春花如何会懂?
https://www.biqivge.com/book/12901725/2456492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iqiv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