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梦如幻

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大树，枝繁叶茂，随风舞动。通往小径深处的路上，遍布大小不一的石块，光滑而陈旧，被无数人经过且踏平。这里藏着一所小屋子。门上的锁锈迹斑斑，推开门进去。在这个有些幽闭、昏昏暗暗的小房间内，小常青蹲在桌子的旁边，小手拿着石头自言自语的在地上画画。高低不平的木桌，左下角还垫了叠起来的报纸。陈旧的木桌看起来好像饱经风霜，脱皮的木屑，颜色深沉的纹路。上面放着一个铁盒，里面是摆放杂乱的药。有红色的、黄色的小药丸散落在桌上。充满凉意的药剂还沉在杯中，深褐色液体上漂浮着白棕色泡沫，泡沐粘腻的附着在杯壁。

        空气中隐隐弥漫漂浮着各种气味，参杂着昨夜雨后的潮湿味；两小盘不知道被加热过多少次的食物，都快分不清里面有什么的味道；从杯中散发出的淡淡苦涩中药味；还有的是，在屋内一角，静静躺在灰尘下的死老鼠味道。小老鼠也只是这个世界上渺小存在的其中之一，它是可怜且令人讨厌的，令人厌恶的。但此时，早已丧失生命力的它，紧闭着双眼，四肢僵硬不能动。在这个早已被忽视的角落，就如同这世上无数的死去的可怜生物一样。在它头顶的不远处已经结了一个小小的蜘蛛网，一切都静悄悄。里面还有一种味道……是复杂，令他摸不着头脑的，却又在冥冥中，让他心里感到害怕的味道。

        头上的小电灯“呲呲”作响，那是奶奶前不久才换的灯。灯泡在一个傍晚逐渐变暗，当时，小常青还自己在家等待着奶奶回家做晚饭。突然变大音量呲呲拉拉的声音让他感到疑惑，小脑袋扭来扭去的寻找声音的来源。他还是乖乖的趴在窗台边，看着那条石头路，期盼能够早点看到奶奶回家的身影。呲啦啦的瞬间，视线变得忽明忽暗，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屋子里只有小常青一个人，他害怕的捏紧了窗沿，靠着外面的微光，视线才一点一点恢复。小脑袋紧紧贴在窗户上，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有传说中怪兽来把他一口吃掉。怪兽是奶奶用来吓唬小朋友的说辞，只要常青一不听话，奶奶就立马板着脸，装作十分严肃的样子吓唬他说，“那等一下就有怪兽来惩罚你了。”小常青撅着嘴巴，心里越来越害怕，一阵微风吹过，背后感到凉飕飕的，这更加深了他的恐惧。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奶奶，奶奶。”嘴里嘟嘟囔囔，哽咽无助的声音，弱小的背影，看起来可怜极了。

        终于，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声响，两秒后，奶奶推开门，伴随着微弱的室外光走进来。那一刻，即使是随着年岁增长而愈发驼背的身影，在小常青看来，也是十分高大的。“哎呀，你怎么没开灯呢？”温柔的声音让小常青的委屈，在此刻，全部都涌上心头。他飞速的跑过去，抱住奶奶，抽泣的声音逐渐变大。奶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把他抱起来，摇摇晃晃的哄着他说，“哎呀，哎呀，怎么了啊，自己在家里害怕了？奶奶这不是很快、马上就回来了吗。”他从这个安全感十足的肩膀上抬起头，撇着小嘴，指向那个电灯，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到，“呲呲呲，一下就，一下都看不见了。”“噢，哈哈哈，是灯坏了吧。”奶奶一边拍着小常青的背安抚他，一边想着方法。把他放在门口有微弱光亮的地方，奶奶也慢慢在家里摸索着，不一会儿，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两根长短不一的蜡烛。

        “哗”的一声，小火苗在白色蜡烛上方跳动着。奶奶用手小心的护着刚燃起来的火苗，慢慢挪动着步子。在书桌上滴几滴蜡油，再把两根蜡烛放上去固定住。整个过程中，小常青拽着奶奶的衣角，在身旁扑闪着大眼睛，仔细观察。他紧张的都不敢呼吸了似的，生怕那两束微弱的光芒突然暗淡，就此破灭。即使是两束小火苗，仍然能把这间小屋照亮。奶奶坐在椅子上笑脸盈盈的看着常青，小常青可爱的撑着奶奶的手，蹦蹦跳跳的。身后被光照映出两个巨大的影子，奶奶扭头看着小常青的那个影子，心里暗暗想到，真好，要是能看到我的宝贝孙子长大成人后的模样，该有多好……奶奶充满慈爱的摸了摸小常青的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用手比划着什么。“看常青，这是小鸟，它飞啊飞啊，这是小狗，汪汪汪。”“哈哈哈。”小常青被奶奶逗的哈哈大笑，他也把小手高高的举在空中胡乱扭动着，奶奶笑他，然后用那双微微肿胀，已有皱纹的双手帮他摆弄形状。大手包着小手，温暖环绕心头……

        小常青转头盯着被风吹的晃动的灯，四处乱窜的影子像个调皮的小孩。他被吸引了视线，小小的身影在左右摇摆，往上方跳跃，想要伸手抓住那黑影。站上木桌前的旧椅，往窗外探头。雨过天晴，小鸟又重新飞回枝头喳喳叫，一只褐色花蝴蝶飞来窗口，在小常青面前稍作停留。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可那只蝴蝶慢悠悠的扑扇着翅膀飞远了，它的身体好像越来越重，像是快飞不起来，即将下坠的样……小常青天真以为是蝴蝶叫他去外面玩，在前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时，奶奶总是不让他出门玩，说雨天路滑，容易摔跤。小常青从凳子上下来，蹑手蹑脚的朝着门口走去，走之前害怕被发现，还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一眼奶奶。那时，奶奶正在熟睡呢，从未如此深沉的熟睡。长梦入眠，一梦难醒。那时他或许也并不明白，为何奶奶是永不再苏醒的熟睡。

        蹦蹦跳跳在路上的小男孩，小手拂过从栅栏中野蛮生长的小花小草，他哼着歌，满眼光芒的左顾右看。此时，他正享受着，这个好像许久未见的外面的美丽世界。马路边还零星的沉积着几个小水坑，小常青路过，突然发现了那小水坑里躺着一段彩虹，真好看，他开心的指向这个彩虹，可惜周围没有一个人。贪婪的吸了口气，那是雨后阳光晒着绿色草丛，所散发出来的清爽味道。他抬头仰望天空，想要寻找刚刚的那只花蝴蝶，可不知蝴蝶飞到哪个方向去了。

        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秋季时节的午后，街旁满是落叶的天地。成堆的落叶在路旁的样子，为这座小城平添了几分色彩。时不时还有飘落下的叶子，砸到小常青面前。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身后不知道从哪扯开了个小口子，毛衣线卷起了一个小团坠在背后。捡起一片落叶，小常青把它举在空中，从叶子上的小洞中，抬头看向大树。树梢大多已经光秃秃了，一阵微风吹起，几片盘旋飞舞的落叶就像刚刚的花蝴蝶似的，朝着他飞来。小常青开心的蹦起来，朝着空中乱抓一气。不远处的两个小女孩，穿着白色公主裙在愈加灿烂的阳光下奔跑着。小常青呆呆看着街对面的她们。这时两个小男孩从小常青身后跑过，他们玩着抓人游戏，小男孩朝着另一个做出略略的鬼脸。小常青看了，也忍不住男孩的淘气，跟在他们身后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就到了刚才的两个女孩身边了。明晃晃的甜美笑容，让小常青一时间，红了小脸。四个孩子手牵手的走着，其中那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女孩，回头对他笑着说，“来吧，和我们一起玩。”

        穿过杂乱的玻璃碎片，苏蕊回到自己的房间。静谧无声，她趴在书桌上，两眼无神的盯着窗户。爸爸妈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吵架、扔东西、爸爸总说要出差……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苏蕊难受的闭上了眼，她不愿再想，也想不明白。雨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滴答滴答的拍打着玻璃窗，雨更大了，溅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宛如飘渺的素纱。她喜欢下雨，感受着那从天空坠落到大地的丝丝情意。她把窗户打开，脸伸向窗外。每每雨天，总爱徜徉于雨中，任由冰冷纯净的雨丝尽情洒在脸上、身上，浸入肌肤。好像能够淋去心灵中的灰尘和阴暗。过了一会儿，苏蕊坐回凳子上擦了擦脸，视线凝聚窗台上的那瓶花。今天还没有浇水吧。苏蕊拿起花瓶也像刚才那样，对着雨中倾斜。几朵小花安安静静躺在瓶子里，雨水沁湿了花瓣。微明的灯光使夜显得更加漫长。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苏蕊始终难以入眠，她也想不明白这段时间，究竟是为何难以入睡。雨声忽小忽大，从床上突然坐起来的苏蕊，头有点晕。苏蕊在本子上画着，那幅画是此时她所面对的景象。黑乎乎的房间内悄无声息，旁边的窗帘半掩着，从窗外透来微弱光亮。零散的彩铅放在床头柜上，时钟指针滴答滴走过……将这些都画下来，苏蕊就把本子放在了枕边。听着雨声，心里愈发平静了，眼前越来越模糊，然后，渐入梦境。

        揉着惺忪睡眼，苏蕊走在学校走廊上。“苏蕊，苏蕊，诶，叫了好几声你怎么都没听到呢？！”转过身来，发现是渝豪在叫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出了什么事吗？”渝豪担心的神情都被身后的黑影看在眼里。“噢，没什么事，就是昨天睡得有点晚了。”渝豪本想摸摸面前这个看起来很憔悴的女孩，但苏蕊班上的同学叫了声她快回班。渝豪只好抿了抿嘴，收起了刚刚在空中不知所措的手。“回去上课吧，晚上一起走。”“嗯，好。”两人各自回班，只是渝豪的心里仍旧有一些担忧。

        回到座位上的苏蕊发现，抽屉里有两颗奶糖。她拿起来，问了同桌，“诶，这是你给我的吗？谢谢咯。”“啊？不是啊。”同桌摇了摇头，回答后接着收拾自己的书包。苏蕊微微皱着眉头心想这会是谁给我的呢？“苏蕊，苏蕊，上来带着大家领读了。”听到老师的声音，苏蕊连忙抽回无解的思绪。“好的老师。”在讲台上领读的她，正专心致志的读书。

        而此时台下的常青正悄悄看着她，企图用书本掩盖更多的自己，只是眼睛从书上角露出来。“噔噔”的敲桌子声，让常青回过神来，假装的读着书。老师揪着聂齐的衣领，让昏昏欲睡的他站起来。或许是早晨的心情还没调整好，聂齐十分烦躁的甩开老师的手，低着头，装作认真翻书的模样。周围的同学都往这边看，等老师无可奈何的转身走后，聂齐用有些怒气的眼神将看他笑话的人都盯了回去。常青和他的目光交汇后，各自低下了头读书。“诶，聂哥，今天怎么了啊？心情不好？”“哼，昨天我爸不是回家了吗，我想这么久没见，让他给我买双新出的鞋子，不过分吧？结果他给我骂了一顿，说我天天在学校就知道上体育课打篮球，下课就那么点时间也去打篮球，成绩也不好，还不听老师话。”“啊，不会吧，你爸不是不咋管你吗？”“对啊，真不知道哪个老师给我爸打小报告，还说什么，我天天想要这要那的，我们家迟早被我败光，哼哼，都管得着吗？！”聂齐气鼓鼓的在座位上和他的好兄弟吐槽着。说着说着，瞟见斜前方的常青又在那里认真的画着什么。“你又在画什么呢？天天不说话的，老在这画画，你又不是美术生？！”聂齐夺过常青的画一把撕掉，想要释放他积攒了好几天的怒气。聂齐哗地把碎纸屑撒在常青面前。那一刻，时间好像放慢了脚步，碎纸片在空中旋转飘舞，停留片刻，然后便是极速坠落。它们散布在桌子上，地上。“哈哈，怎么样啊？给你们表演了个天女散花。”常青握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紧盯着聂齐。“怎么？我就是不爽，我就是给你撕了，看什么？有种打我啊！”青春期的男孩，在有时候总是无理取闹，幼稚的像小孩一样。开心的时候，扭在一起打闹，生气的时候，也扭在一起打闹。常青听了这挑衅，再也坐不住了。往他面前快速的走过去，身边的同学也在纷纷拉着两个人，挡在他们中间。场面有些混乱。“干嘛呢？干嘛呢？！不准打架。”从人堆中冲出来的苏蕊，情急之下胡乱的拉住了其中一个人，她还没看清是谁，就站在人群中间，大声叫着别打架。

        被苏蕊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常青站在原地好像不能动弹了一样，噌的一下全身都热了起来。这时老师进班了，才及时制止了这场由聂齐挑衅所引起的小闹剧。常青感觉心跳加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下刚刚那一瞬间的样子，苏蕊拉着常青的胳膊，挡在两人中间的模样。怔了许久，才抬起头，他面带微笑的看着苏蕊的背影……

        奶茶店内，正然又约着娜露和渝豪见面。“所以，在你们印象里，苏蕊的班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她是班长，人缘也挺好的，好像都没有什么事情吧。”“你呢，渝豪，你有什么印象吗？”“苏蕊在班上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那段时间以前，他们班有个新来的男生。”“是吗？你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吗？”“嗯……好像是叫常青。”

        小径深处围满了人，里面吵吵闹闹的。小常青在外面玩了许久，直到累了，天色逐渐变暗才甘心回家。他嘴里还轻声哼着歌，手上捏着下午收集的小花，五彩缤纷的，在他眼中十分珍惜。小小的身影穿过嘈杂的人群。在那些大人饱含怜悯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疑惑，怎么我家门口突然有这么多人呢？围观的大人们看着他，撇撇嘴，摇摇头，两三个交头接耳的小声嘟囔。不明所以的走了进去。屋子内，是医护人员正在把奶奶抬走的画面。小常青惊讶的跑上去拉住他们，大声叫喊，“你们在干什么啊？这是我的奶奶，她是我的奶奶？！别带走她！”医护人员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一声不吭的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好心的邻居奶奶拉住小常青，她是下午来串门的时候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小常青的奶奶已经过世有几天了……没办法去想象，那几天他是怎么渡过的。“奶奶！奶奶!”惨寂的哭喊声回荡在风中，撕心裂肺的叫喊，满脸通红的他都快喘不上气了。那些看客也只是无关痛痒的怜悯，再弄清楚来龙去脉后便散了。

        那时的小常青还天真以为，再等等，再过一段时间，奶奶就会回来。可是，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天的画面，也是让常青无法走出的梦魇。无数次黑夜中的惊醒，无数次眼角挂着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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