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堂月光

在一间黑漆漆的旧屋里，他坐在窗前，仅靠几丝微弱月光照亮侧脸。手上拂过这熟悉的感觉，脱皮的木桌上，摆满了他用心描绘的几幅画。好久没来这里了。好久，都不敢来这里。早已没有她的教导与陪伴，自顾自成长的路上，艰辛又难耐。小径已随年月增长，变得斑驳。石头台阶上的深色青苔，粘腻不堪。推开吱呀作响的那扇门，再走进过去的自己。黑夜是独行者的披肩，背负着从前的苦涩，踏入了未知的泥沼。压低帽檐，即使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也不渴望被发现。在偌大的城市中行走，渺小如尘埃，脸上还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怪笑。脑海中好像在举办一场属于孤独胜利者的狂欢，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手舞足蹈，轻哼歌谣。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就来到那个他最喜欢的路口，又遇到了一只不同的小猫咪。他好像很惊喜的样子，跑过去拎起猫。小猫在手中挣扎着，可是它的叫声太大了，好像突然把这个人惹怒了，走下台阶，他把整只猫都按在小河里。“终于安静了。”湿漉漉的小猫一动不动，他满意的把手中的猫旋转起来，随手又扔到河里。在仿佛是命运的十字路口，只不过，朝哪一个方向走，都没有尽头……

        夜幕下，苍白而惨淡的月光还在维持勉强的美丽。蓦然间，一颗流星打破万籁的沉寂，这道光芒并不像其他流星划过的痕迹那样稍纵即逝，而是在天空停留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地融化到夜空里，然后，极不情愿地退出了天空。有人说，当流星划过天空的那一瞬，你可以带着无比的真诚去许愿，它会帮你实现愿望。也有人说，当流星从夜幕中坠落，象征着一些人的永远离去。

        习惯性朝向熟悉的方位抬头望去，他还没有意识到，此时这扇窗口的黑暗，或许就代表着一个女孩的永久泯灭。眼看四周无人，他又朝楼上走去，几栋楼哪扇门前都轻车熟路。在门口小心的来回踱步，手中握着一张折过的纸，像是几经思考过后，他小心翼翼的把纸夹在门把手上。也就在那时，躺在浴缸中的女孩微微一颤，然后，便是永久的沉寂，无法改变的悲哀……

        “是你总在给苏蕊送东西吗？”“嗯……，她喜欢，我就送给她。”“苏蕊家门口的花、玩偶，都是你放的吗？”男孩疑惑的扭头看向正然，“家门口？我都是直接让同学帮我放到她抽屉里的。”“那就是说，你从没在她家门口放过礼物？”“没有。”渝豪坚定的回答。两人坐在警局外面的一条长廊上，正然撑着下巴，低头沉思。苏蕊日记中，那一行行令他心生疑问的字眼，此时此刻，全都在耳边回荡。“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摔东西，被摔碎的东西像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我很伤心，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好像有什么在跟着我，我好害怕……”翻到日记的最后一句话，“真希望生命是场幻觉，而我有时也能不复存在。”那时正然凝望着这一页，最后的这行字，不像是感慨，而像是她切切实实的内心想法。而这个年龄的孩子，会因为什么让她想不复存在呢？正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向一个方向跑去。

        救助中心内，站在大厅门口的正然环视四周。他向前台走去，从衣服内兜拿出警察证。“你好，警察，我想了解一下你们这的一个孩子，常青。”

        站在校门口等待的正然，看着一个个刚下晚自习的同学们，青春的面庞，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得童真又稚嫩，他们七嘴八舌的谈论着一切，洋溢着一种释放不完的年轻活力，他们都是美好的模样。怅然若失的感觉蔓延心间，脑海里回响起，下午救助站中心的站长和他的交谈。“我不知道警察先生您来了解常青是什么事情，我只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小常青呢，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父母离异，他的妈妈去外地打工，常青说他几乎记不清妈妈长什么样子。跟着爸爸和奶奶生活，农村嘛，他父亲打工，身体也不好，在他两三岁的时候也去世了。然后就和奶奶相依为命了，他说奶奶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常青的左脸有一块胎记，小时候总是被别的小朋友嘲笑，欺负，奶奶告诉他说，这是因为老天觉得他是个特别的小孩，所以在他脸上留了一小块美丽的画，等到再相遇的时候，就能认出他了。那时候，他被隔壁的邻居奶奶送来，我才进一步了解到一些情况。为了让常青好好念书，奶奶在外面到处想办法挣钱攒钱，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邻居奶奶看他们不容易，很心疼他们，会时不时的去给他们送点吃的，有天下午她去了，发现常青奶奶在床上，已经病逝两三天了……我们都不敢想常青是怎么过来的。”

        正然逐渐变得错愕的表情，站长也见怪不怪，如此可怜悲惨的身世和经历，任凭谁听了，都会难过，都会为这家人而悲伤。她轻叹了口气，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哎，后来他就被这个邻居奶奶收养了，供他读书，可最后也无能为力了，就把常青送到我们这里。他一直都很内向孤僻，不爱说话，就是喜欢在角落，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画画，我们也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问他什么事情也不说。哎，不过好在，他的成绩很好，后来被一个慈善家资助了。”听了站长的话，正然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同情又怜悯。“那您知道，当时常青和奶奶住在哪里吗？”“嗯，这个我们就不太了解了。”正然低着头在思索着什么，“好吧，谢谢。”说罢，便离开了。

        看到常青的身影，站在校门口的正然有意识的躲开他的视线。两人一前一后，在夜晚的冷风中走着。路过十字路口，常青抬头看看，便继续朝自己的方向走去，正然也随着他的方向看去，依然保持着距离，跟在身后。好像察觉到什么了一样，常青突然加快脚步，往小路里小跑过去。正然怕自己跟丢，也加快了步伐。眼前只是一条灰扑扑的小路了，隔几段就有岔路口，落叶被晚风吹起，惊扰了路过的猫咪。不知道窜到哪里了，正然慢慢向前探去，哪都没有他的身影。算了，下次再跟，泄气的正然踏上返途。常青紧贴着墙壁，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那个走远的背影。

        他又小心翼翼的跑了，走在那条小径上，回想起今天那个讨厌的女生，收到自己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时，那样惊吓害怕的表情，他的心里激起一阵无法分享的快感。那她呢？收到我的礼物后，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常青舒展着自己的脖子，又想到几天前，这个小警察来学校找老师了解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找我干什么呢？站在楼上俯视着正然，不过觉得他也就是一只小蚂蚁罢了。愈加阴暗的脸上，藏着他的深不可测。“咔”的一声打开了门，回到这个他最爱的小屋里，常青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回到教室里，只剩一个人。苏蕊与他对视一眼后，就回到自己的位置。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黑板上方时钟微弱的滴答转动，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你，没事吧。”回过头，是那个新转来的同学。“没事，我没事。”苏蕊只是点点头，小声的回答。刚刚赵老师的温柔触动了她的心，可莫名的，心里还是沉沉的。苏蕊轻声叹了口气，准备回座位的常青听到这一声轻叹，脚步停在了空中。脖子无法控制的向左歪了歪，从未有过的保护欲，在那一瞬间被激起，他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孩脸上只剩难过，不想听见别人对她在背后议论纷纷。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常青从背后抱住了她，并开始无法克制的亲吻了起来。刹那间，苏蕊瞪大了双眼，她说不出话，后背温热的感觉让她感到十分难受，脑袋发麻。挣扎，苏蕊触电般的惊醒，然后用力推开常青……

        放学回家的路上，苏蕊、娜露和渝豪还是一起走着。又到了那个书店门口，“我去旁边买点吃的，一会儿在门口等你们。”“好。”娜露和苏蕊进去，在摆满文具的区域，认真挑选着。“诶，苏蕊，来买东西啊。”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一抬头，是学长安霖。脑海里闪过的是，昨天渝豪给她的纸条。想起纸上无端的字眼，而流言中的另一位当事人好像现在都还一无所知的样子。苏蕊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回应，只是“嗯”了一声就低头离开。正想顺势和安霖打招呼的娜露，感到苏蕊的慌乱尴尬后，就闭上了嘴，只是心里的那股好奇感愈发的强烈了，“他们两个，不会真有什么吧？”看着两人的走远，安霖只以为苏蕊今天比较疲惫，想快点回家，而后就和同伴接着挑选自己要买的文具。

        三人走在回家路上，娜露时不时回头张望，苏蕊耐心听着渝豪和她讲着今天的趣事。“诶，我突然忘了我还有个本子没买，你们先走吧，我买完就自己回家了。”“诶，那好吧。”“行，一会注意安全啊。”两人看着娜露离开的背影，回过头。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不继续说了？”渝豪看着苏蕊，眼里闪烁着看不清的柔光，“呐，给你。”他把手伸出来，手心上放着两颗奶糖。苏蕊看见后笑了笑，拿了一颗打开，慢慢放进嘴巴里。“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你是最好的。”渝豪看着前面，眨着眼睛，强装镇定的安慰苏蕊，其实揣在口袋的双手，早就充满了汗水。听到渝豪的话，苏蕊愣了一下，好像从没听过他说过这样的话呢。嘴里的奶糖被融化了，她不知道说什么，点点头，眼角微微泛红。

        小跑返回书店的娜露，其实是看到了安霖独自离开的身影。娜露追上去，从背后戳了戳安霖的手臂，看到是苏蕊的朋友，安霖摘下一只耳机，露出疑惑的表情。“嗯，学长你好，我是娜露，苏蕊的朋友。”“噢，你好，有事吗？”“嗯，没什么事，就我家也住这边，一起走吧。”娜露紧张的拽着自己的衣袖，内心忐忑又期待的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安霖皱着眉，把另一边的耳机也摘下来说，“你要是有事找我的话，可以直说。”听到这冷冰冰的语气，娜露沉下心，“嗯，你知道今天苏蕊他们班上的事了吗？”安霖不懂她在说什么，看了看手表，夹杂着有些不耐烦的语气对娜露说，“不知道。”说罢，迈着快速的步伐就消失在夜色中了。站在路灯下的娜露，望着远去的背影，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什么。

        苏蕊家楼下，“回去吧，我看你上楼就走。”“好。”看着苏蕊转身回家，渝豪停留了一会就走了。莫名的情愫早已生根发芽，只不过是把长久的陪伴，当作了表达。正在慢慢上楼的苏蕊回忆着刚才，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身后传来了急促的上楼声，她回头看去，是常青。常青喘着气，看见渝豪离开后，他从黑洞洞的小路中窜出来，想立刻追上苏蕊。“你没事吧，离他们都远点，只有我对你好，只有我对你好。”被突然抱住的苏蕊，在黑暗中，听着常青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害怕的一直挣扎。“爸，妈。”听到苏蕊的呼喊，常青突然松开手紧紧盯着她，靠在门上的苏蕊大口喘气，在兜里慌乱的找钥匙。常青用力的揉搓着自己的脸，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歪着头，慢慢逼近苏蕊。“你是我的，你不是他们口中谁的女朋友，你是我的。”“砰”常青突然用力的向楼梯扶手打去。额头上冒着冷汗，苏蕊被吓得两手颤抖，她在不停的小声说着开门啊，打开啊，钥匙孔怎么都插不进去。重重吐出一口气，常青摸了摸手，笑着看向苏蕊。“咔哒”门开了，苏蕊以她最快的速度逃入屋中，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她害怕极了，可是，今晚，家里又没有人。一片黑暗，苏蕊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无声哭泣。许久，她走进去，看见冰箱上的留言：小蕊，爸爸出差了，妈妈晚上加班，不知道几点回。放学回来饿了，就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回到房间，她看见书桌上放着妈妈洗好的水果，随意抓起一个，就大口的吃，双目无神，呆呆注视着前方。窗外风声四起，沙沙作响，一个黑影飘过窗前，吓得苏蕊立马丢掉手上的东西，拉上窗帘。她慢慢蹲下，又开始抽泣，恐惧已蔓延整个心里。被风儿挂起的塑料袋吹过窗口，落在旁边的树枝上。被丢掉的苹果静静躺在一排书中，空气氧化的部分已逐渐泛黄……

        恢复了一会，苏蕊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右腿有些发麻，后背也有点疼，她坐在床上，伸手一模，沾到一点血。手上也灰扑扑的，大概是刚刚被吓得靠坐在家门口弄得吧。她拿出手机，仍有点颤抖的打着字。“娜露，我自己在家，有点害怕，你能来陪我吗？”等待，静默无声。滴滴，一听信息声响，苏蕊就立刻打开手机。“我已经回家了啊，怎么不早说呢，哎，不好意思，我陪不了你。”失望，一刹那间，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在门口小心的来回踱步，手中握着一张折过的纸，像是几经思考过后，他小心翼翼的把纸夹在门把手上。常青又回来了，他看着刚刚苏蕊被吓得回到了家，他感到很愧疚，怎么能让我的女孩如此害怕呢？对不起，对不起，再送你个礼物吧，原谅我好吗。也就在那时，躺在浴缸中的女孩微微一颤，冰水呛进鼻腔，停不下的咳嗽让她痛苦。睡着吧，她想永远的睡去。以后都不会再害怕。然后，便是永久的沉寂，无法改变的悲哀……

        “好，上课。”赵老师眼睛肿着，看了眼苏蕊的空座位。低下头，良久的沉默。同学们都好奇又疑惑的看着老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头突然的慌乱，让常青感到莫名的害怕和担忧。“她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出了什么事情？她不会，不原谅我吧……”第三天，她还没来。第四天，他也不见踪影了。

        压低了帽檐，常青在十字路口的周围不停的徘徊张望。你在哪？没收到我的礼物吗？寻找，不停的寻找，无休止的寻找。走遍大街小巷，常青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脸庞，熟悉的身影。可她不是，她也不是……你到底跑到哪了？苏蕊。筋疲力尽的常青脸庞明显消瘦，两眼充血翻红，他扶着墙，随意的靠在一条路旁。一抬头，明亮的阳光刺眼，他伸手遮挡。“哥哥，你在干嘛啊？”甜美的声音空灵而悠远，“哥哥，你是不是累了？给你吃糖。”小女孩递给他一颗糖。这声音分明在耳边。看着小女孩，忽近忽远，那笑脸也忽近忽远，莫名的抽象了起来，常青看着逐渐模糊的眼前，以为是那个小时候给他糖的苏蕊。常青接过糖，冲着小女孩腼腆的笑着，女孩跑了，他立马起身，还想跟在她的身后，还想跟在她的身后，好像能够永远无忧无虑的奔跑，可跑回家了，发现奶奶被别人带走了……起身后，常青一阵眩晕，手撑着墙壁，摇摇晃晃的回到那个小径深处的屋子。

        警局内，正然看着眼前的画像。老周走到他身后，拍了拍肩膀说，“调查完了吧？那就把这些东西好好收拾起来吧。”正然点点头，好像从刚才就一直抽离着思绪。“生命如草芥，存在有存在的意义，离开或许也并不意味着真的离开。”老周对他笑笑，往外走了出去。记忆变得模糊抽象，在之前跟踪常青后，正然就找画像师画了一张常青的画像。他拿着那张画像，在那个跟丢的十字路口一家一家的询问。又遇到了那个爱吃包子的小男孩，他说他见过这个大哥哥，给小猫喂完吃的之后，小猫不蹦也不跳了，然后它们都不叫了。给那些猫下毒的，是他？！意料之外的消息让正然更加迫切的想要找到常青了。在常青失踪的第二天，正然就和三两个警察沿着十字路口周边的每一家都走访调查。终于，在一个女孩口中打听到了关于常青的消息，那个女孩就是收养常青的邻居奶奶的孙女。她指出小径深处的小屋子。然后正然就派人躲到隐秘的地方观察，等待常青的出现。连夜蹲守了两天两夜，女警实在熬不下去了，便无奈的在小屋周围四处打量，她在那个唯一的窗口向里面望去，发现床边伸出了半只脚，她以为是太想找到常青，急得眼睛都花了。再仔细一看，那伸出来的半只脚上有一个瞬间在反光。女警向正然提议别再守株待兔了，直接破门进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轰”的一声，几名警察把门撞开了。在这个小径深处的破旧小屋里，他们找到了常青，他僵直的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呼吸。脸上还浅印着风干的泪痕，挂着一抹奇异微笑。正然和同行的人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内心感到震惊且怜悯。女警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那瓶药。她递给正然。一个空瓶的老鼠药。想必，你也是用这瓶药把那些无辜的小猫都毒死了。正然无奈的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这个屋子唯一有点光明的地方走去。木桌上，放满了常青的画，大的小的，破旧不堪的纸张，窗子被风吹得吱吱响。正然拿起一只画凝视，苏蕊的侧影，她的笑脸天真明媚。

        忽地，被风吹到窗外了，飘啊飘，飘啊飘，所有过往都随风飘起，顺着未知的方向散去。这世上，难以沉淀的事物太多，时光易逝，真情易逝，你我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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