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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夜


“这个时辰才回来,想来是办妥了。”

        顾湄一只脚刚踏进门,便听到了谢从彦这句意有所指的嘲讽。她只作未闻,给自己倒了盏茶喝了。

        “伯爷还是将和离书早些备妥吧。”

        她将茶盏搁下,连坐也未坐,转身便要走,仿佛与这人同在屋檐下一刻,便让她觉得恶心挫败。

        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当初怎么就选了这样一个人。

        “是谁?”

        谢从彦却拦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抹冷笑。带着鄙夷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几遍。

        “伯爷在说什么?”顾湄冷冷地抬眼瞥他。

        “站在你背后的人,是谁?”

        谢从彦虽庸碌,却也到底是在勋贵世家里长大,今日一想才渐渐回过神来,顾湄她不过一内宅妇人,是如何对朝中的事知晓得这般清楚,又能这般精准地捏住他的把柄,背后必然有人。

        “伯爷喝醉了吧,在说什么妾听不懂。”

        她答得干脆利落,并不想与他多做什么言语周旋,抬脚便走出了这间屋子:“伯爷莫忘了答应我的事。”

        顾湄走出没几步,便听身后哗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便是谢从彦那扭曲又快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他顾知遥如今做了首辅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和我一样栽在你这个毒妇手里!哈哈哈哈……你个水性杨花的娼-妇!你个人尽可夫的婊-子……我谢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顾湄只听了几句,便心无波澜地继续往前走。

        一个将死之人的话,她何必放在心上,她这些年在安阳伯府所受的委屈与心酸,她要整个伯府为她陪葬。

        八月初二,户部公布贪腐一案,终于渐渐到了收尾的时候,不少高官贵族都被牵连其中,轻者丢官罢爵,重者流放抄斩。

        而安阳伯府在这场祸事之中幸免于难,只是落了一个失察之罪,褫夺了差事,又罚了些银两,这也着实让伯府众人庆幸了。

        谢从彦亦信守诺言,将和离书给了顾湄,同时顾湄也当着谢从彦的面儿,将手中的那些把柄在炭盆中付之一炬,自此便算两清。

        顾湄走上马车前回头看了眼这座幽深巍峨的伯府宅院。她当年放弃了自己的情爱,弃置了着自己的良心,就换来了这座锁了她四年的牢笼。

        不是想回头,而是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她一转身上了马车,那一刻顾湄对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跌倒,不要再有下一次,你这一辈子,是要一步一步往上走的。

        她回到顾家的时候,与从前回门的时候不同,并没有什么得脸的嬷嬷前来迎她,直到她入了从前所居的芷汀轩时。方有外头洒扫的丫鬟婆子往上前来,接过她身后丫鬟的行李。

        问了那丫鬟,知道此时众人都聚在顾府太夫人楚氏的敬晖堂内,她便直接带着水碧去了敬晖堂。

        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有小丫头打了帘子出来,让她进去。

        堂里乌泱泱的坐了一堆人,坐在最上首的是顾府太夫人楚氏,下头分两列坐着的,有她的嫡母杜氏,以及她的几位伯娘婶娘,有几分脸面的妾室姨娘。

        再往下,是顾府几位还未出阁的姐儿,以及随侍的丫鬟嬷嬷,这一大堆人聚拢在一起,有说有笑。

        虽然房里放了冰块,但顾湄一走进去,还是忍不住有种憋闷之感。

        她一进来,除却几个年轻些的姐儿好奇看过来一眼,顾府的一众长辈仍彼此说笑着,面上都噙着那种得体又克制的笑。

        人清冷暖,她早早便知晓,因此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上前给太夫人以及诸位长辈行礼请安。

        太夫人楚氏只淡淡看了她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看,只随手让丫鬟给她搬个绣墩子,便继续听诸房说着今夏裁什么样的衣裳样子。

        当时她的大伯母江氏说完率先向她看来,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叹了口气:

        “要我说啊,湄姐儿,俗话说,这夫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什么事儿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你这么一闹,也多亏安阳伯府仁厚,给了你一张和离书,若是张休书,你让咱们家的姐儿日后要怎么嫁人才好。”

        她话了了,又将矛头指向顾湄的嫡母杜氏:“你说是不是呀,二弟妹。这先头你也不好好劝劝。”

        杜氏的脸色就不太好,但她虽素来打压手底下的庶子庶女,但是对上外头的时候,却是极为护短的。

        她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这湄姐儿和离倒也是好事,听说这次贪腐案,安阳伯府牵连进去,如今虽无甚大事,到往后谁说的准呢?若这两个孩子真就过不下去,早早和离的也好,总比成了一对怨侣,日日回娘家闹腾的好。”

        江氏听了这句倒是面色一僵,杜氏话里话外都是指摘她的的小女儿和夫婿不和,仗着娘家势大整日里回娘家来闹腾,搅得家宅不宁。

        她下不来台,话头又转向顾湄:“是你母亲护你,显得我这个伯娘多事了。”

        顾湄倒也不惧,只恭敬地垂首回道:“伯娘言重了,能听伯娘教诲几句,是我的福气,母亲出言护我,是母亲的慈爱。”

        三婶娘王氏笑呵呵地接了茬:“我说啊,二嫂嫂说的也在理,咱们湄姐儿这般知书达理,哪里就愁嫁了。如今安阳伯府诸事缠身,早早地撇开干系也好,说起来我娘家那边还有个侄子,只是早些年耽搁了,知根知底的,总不至于盲婚哑嫁了去,赶明我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你们相看相看。”

        这位婶娘出身商户,娘家的侄子她多少也有耳闻。顾湄心中冷笑,转动着手上的镯子,含笑回道:

        “劳婶娘记挂,只是我出嫁多年,不能侍奉在祖母母亲跟前儿,如今回来,我倒是想多尽一尽孝心,怕是要拂了婶娘的好意了。只是婶娘倒是提醒了我,九哥的官职当初走的还是安阳伯府的门路,如如今既要撇清关系,换个差事倒也稳妥。”

        王氏一听便炸了:“我好心好意地给你……”

        “行了!”太夫人楚氏沉着脸发了声:“都是一家子人,你这急赤白脸儿的,哪里还有长辈的样子!”

        话了了又转向顾湄:“如今你既回来了,就要守我们顾家的规矩,莫摆什么伯夫人的款儿,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于是顾湄忙垂首应是,心里门儿清,她这位祖母是个会看戏的,也是个会唱戏的。如今都当上了太夫人,依旧把持着府中中馈。她这几方儿媳妯娌之间不和,没少有她从中挑唆,末了了再站出来,各打五十大板,全了她顾府太夫人的威严。

        顾湄回了芷汀轩没多久,她的亲姨娘焦氏积极地赶了过来,一见着顾湄,便积极地把她搂在怀里,呜呜地抽噎着。

        末了又拿了帕子擦了擦眼角,拉过顾湄的手来:“我儿你这些年受苦了,和离了好,和离的好,咱们湄儿生得这般姝丽,往后娘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

        “那便谢谢姨娘了。”顾湄嘴上这般说着,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焦氏手里抽了出来。

        她提了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推到焦氏面前:“娘哭了这么久,嗓子该难受了,来喝杯茶来润一润。”

        “哎哎。”焦氏连忙应着,接过茶盏润了润嗓子,又去握顾湄的手,泪眼朦胧地只将她左看右看,又看得抹眼泪。

        待焦氏觉得这场深情的戏码演足了,这才擦干了泪,议起正题:

        “湄儿,嫁妆可都带出来了?你可不能犯傻,那是女人一生傍身的东西呢,不能便宜了那安阳伯府,铺子田产什么的,你若是嫌麻烦,娘给你打理着,原来那些安阳伯府的管事伙计可都要换了,搞不准哪个就藏着坏心眼儿呢,娘这倒有几个老实本分的掌柜……”

        “姨娘放心,用的都是女儿自己的人,便不必姨娘操劳了。”不等焦氏说完,顾湄便冷冷打断道。

        一天累下来,她已失去了和焦氏周旋的兴致。

        “好好好,做娘的总是要多挂心些不是……”,焦氏见情形不对,忙转了话头:“我们湄姐儿真是命苦,唉,当初要是嫁的是那邓家的小子就好了,如今便是堂堂的首辅夫人了,这日后谁还敢给咱们娘俩脸色看……娘听说那邓首辅直到今日还没有娶妻,莫不是还记挂着你?娘跟你说啊,男人都是这般,得不到的永远都记在心里,我料想着那邓家小子必然还念着你,你如果抹不开脸面,就由娘……”

        “姨娘,我今日累了,姨娘也回去早些歇息吧。”

        顾湄闭上了眼,一股深深的疲累感自心底袭来。

        焦氏面色尴尬,只是她在这个女儿处吃的瘪多了,脸皮早就磨厚,便依言起身要走,末了还嘱咐道:“等过几日娘带你去上上香,去去晦气。娘听说那宝塔寺的菩萨最灵了。”

        待送走了焦氏,顾湄只觉额头一阵一阵的发着疼。

        昨夜她本就没有睡好,今日却还要应付这些各怀鬼胎的人,只是很明显她还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他进来时便发现这芷汀轩只是将表面上的浮灰打扫了一下,而想要舒服地住着,要费上好一些工夫。

        而她手边除了水碧,这院里只打发过来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

        于是这大半天儿,她便指挥着小丫鬟,将这芷汀轩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将带回来的一应器物摆上去。她知道自己并不会在这里住上很久,因而只是将这些日常的器物归置好。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草草地用了几口晚饭,又提点了那两个留头的小丫鬟几句,安排好活计,她便出了芷汀轩的门,去找她爹顾知义了。

        要说她对自己的爹有多深重的情谊,倒还真不是。她爹膝下有八个儿子、十个女儿,她在她爹心中也实在排不上号,父女之间情谊淡薄,只是她和离回家,总要去请个安,免得被人指摘了不是。

        顾知义也是个极善钻营的,前朝时,顾家在京城之中也算望族,受祖上的恩荫,顾知义便位居太子少詹事。

        前朝皇帝多疑,不设太子,这个位子算是虚职,手上没有什么实权,后来沾他那个伯爷女婿的光,成了正三品的太子詹事,但也没有什么实权。

        倒是新朝初立的时候,他是最先站队的那一批,加上各种见不得光的运作,如今好歹跻身六部,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

        顾湄一路穿花过径,还没走进书房,远远地便看见她爹的长随昌百守在门口,心中便有了数,换了条小路,钻进了园子里。

        果然一如往常,顾知义定是有要事要谈,园里的仆人大多被打发得远远的,顾湄轻声靠近书房,贴着墙根往里头听,里头喁喁的低语声传出来。

        “殿下放心,臣已经安排好了,那看守李简的狱卒是臣的人,今夜他便会行动,将这兔子撒出去。”

        “好,要对付邓知遥,李简这步棋是关键,不能有闪失。”

        “是。主子英明,诱敌深入再反将一军,秦王这次恐怕要自断一臂了。”

        顾湄心间一颤,吓得往后一退,咔嚓一声,脚底的树枝断裂。

        “谁!”

        顾湄心道不好,抬脚便想往外跑。

        这时门哐当一声已经被人踢开,顿时不敢再妄动,只借着扶疏的花木掩映着自己,屏息凝神往书房门口看。

        只见出来的那人一身玄色的银线暗纹锦服,外头还罩着灰鼠皮斗篷。眉眼被罩下来的兜帽掩着看不分明,只一枚腾龙云纹镂空青玉佩从斗篷间露出一边儿来。

        眼看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这边走来,顾湄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顾湄心生悔意,自己今夜不该这般冒失,毕竟她如今已不是什么安阳伯夫人,若是顾知义狠狠心,说要将她灭口便也就灭口了。

        下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因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她仍然感知到那人的目光正正地对上了自己的……他发现了自己。

        指尖不禁死死地抠抠进了树干,一丝大气都不敢再吐纳,这时顾知义也往这边儿走来:“是谁!还不滚出来!”

        此时那人却突然转过身,冲过顾知义抬了抬手,示意他跟着自己回屋:

        “一只不听话的小野猫罢了。”

        待顾知义转过身,他才又回头看向那扶疏花木掩后的人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嘴角不禁便勾起了笑。

        经此一吓,顾湄不敢再多待,只能小心地从园子里退出来。

        她在园口守着,直到戴着斗笠的黑衣人走出了园子,她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要仆人通禀说她特来拜见父亲。

        没等一会儿昌百便出来回禀道:“小姐,老爷说今日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已领了小姐孝心,让小姐先行回去。”

        顾湄毫无意外地应了是,她这个爹原本就一心扑在朝事上,分在内宅儿女身上的精力本就少,而更不必说她只是他众多儿女中不起眼的那个,也就是她成了安阳伯夫人的那几年,才对她稍假辞色,偶尔也亲近问候些。

        如今她和离了,回到了家里,这般冷遇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心中觉得荒凉,只是痛久了,早就麻木了。

        顾湄一路匆匆回到芷汀轩,将几个丫鬟打发了下去,她这才整个人瘫坐在椅上,平复着节后余生的惊悸。

        身子忽地便被人从身后搂住,顾湄吓得一个机灵,待闻得那人袍袖间的龙涎香,她却及时将要出口的呼喊压了下来。

        那人压低了声音,凑了过来:“是我。”

        顾湄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松了一口气。其实方才他出声的时候,她就认出了他——当今陛下第七子宁王殿下。

        感受到怀中人渐渐放松,宁王朱琛低低地笑了笑,凑在她的耳畔低语道:“你胆子可真大,连你爹的壁角也敢听,今夜若不是我,你怎么收场?”说着他唇瓣贴在她耳朵上,一口往她那小小的耳珠上咬了一口。

        感受到他的亲昵,顾湄猛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殿下,您越界了。”

        朱琛也不恼,不紧不慢地坐在方才她坐的那张椅上,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我以为只因你从前是有夫之妇,放不大开,所以才拒绝我,如今不一样了……”

        说到此处,倒是恍然大悟一般,屈指轻敲了敲桌案:“莫不是因你与那旧日邓郎重逢,想着若能与他重修旧好……”

        “殿下慎言!”

        听到重修旧好这四个字,顾湄就瞬间像炸了毛的猫一般,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朱琛却突然不笑了。

        看着他脸色沉了下来,顾湄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适时的收起了那副对抗的姿态,轻抿了下唇,鬓间柔软的碎发垂落,人显得柔顺了几分。

        “过来。”

        朱琛的声音有些发沉,顾湄不想在此时惹怒他,只依言走进了几步,朱琛却在此时一伸手,将人拉进了怀里。

        顾湄想要挣开,朱琛却在此时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下颔,并没有收着力道,顾湄疼得脸色有些发白。

        好在朱琛似乎并没有下一步的意图,他只是拿冰凉的目光看着顾湄,冷声敲打:“怎么?邓知遥这个名字提不得吗?既然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你就这般失态,那咱们的计划你如何处之?你拒绝我,偶尔耍耍你骄傲的小脾气,我都可以容忍,可我这个人,唯独对两种人绝不手软,一种是将事情办砸了的人,一种就是不听话的人,明白?”

        顾湄点点头,朱琛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放开了她。看着她仍疼得有些发抖的身子,朱琛这才发觉自己竟也有些失态。

        他告诉自己,之所以会生怒,只是因为觉得她遇上邓知遥的事太过沉不住气,怕她坏了自己的大事。并没有什么旁的。

        他不自然地撇过脸,望着窗外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月光。

        “你我才是一样的人,邓知遥?他是生在泥里那向阳而生的树。而我们,就是阴沟里的苔藓,是见不得光的,他的存在只会让我们自惭形秽。希望你不要忘了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三年前你就做得很好,只是你选错了人。而现在,我才是你这只小灰雀儿变成凤凰的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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